阿尼夏玛睁开眼睛,火炉烧的正旺。她揉了揉尚且朦胧的睡眼,转过头去看窗外的景色。一轮明月高挂夜空,半隐夜云之间。年幼的苍色星星从白日的沉睡中苏醒,扬手呼唤沉入地平线的年老色衰的霞光。呼唤声从树梢跃入天空,从天空落入雪谷,从雪谷翻越阿尼夏玛顶的山脊,穿过一望无际的纯白原野。
“你醒了?你睡了一整天啊!看来更应该被担心的是你才对。”孔苏盘腿坐在火炉旁边,他的身旁高高垒起几列笔记本,手中还正托着两本。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没有离开笔记本上的文字,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费,孔苏想尽快找到礼器的相关信息,“我已经知道礼器可能在的一个地方了,可以让长措带我们去。他昨晚来过了,没有刁难你吧?”他飞快地瞥了眼阿尼夏玛,僵了一下,默默收回视线,将笔记本摊在地上,发出闷响,扎了个猛子低头专注寻猎信息。
“没有,长措没说什么。”阿尼夏玛摇摇头,将腿划下沙发,脚尖触及地面的毯子,“你和长措谈过了。”她使用的不是问句,而是淡淡的陈述事实。
孔苏点点头,没有对此多言,“他知道一个可能藏着礼器的地方,我现在在找我父母的笔记里有没有记载这个三十八面体的信息,我发现他们提到,记述你的经文中出现过一个隐藏在山崖岩壁中的神庙,那是你最早建筑的神庙,但是我不知道具体位置。白天的时候我顺着长措的脚印走来的方向去那边检查了下,山的另一边确实有一道悬崖,他是知道那个神庙的。”孔苏挠了挠头,掩不住的懊恼,“他从没告诉过我!山壁上的神庙,也太适合去探险了……”
阿尼夏玛笑了几声,像是风雪中隐约传来的禽鸟鸣叫,虽是轻快却被雪势虚虚掩盖,“关系真好。”
“才不好,昨天晚上我们吵的可激烈,长措的嗓子都快被他喊破了。”阿尼夏玛一醒,孔苏就有点无心研究,他烦躁的理理头发,叹了口气将笔记本夹进书签后合起来,摆在他垒起的城墙上。他的手在膝盖处轻轻敲击,一会瞥阿尼夏玛一眼,又飞快收回视线,颇为烦闷的连连叹气,“他不想我继续获得你的力量,认为这都是一场空。但是,阿尼夏玛,这都是真实的,对吧?”他抬起头,湿漉的眼中倒映着阿尼夏玛因泪光扭曲的身影。
阿尼夏玛注视着他眼中扭曲的自己,站起身来,越过孔苏用笔记本堆叠的城墙,坐到孔苏的斜旁边,面对着他的侧脸。阿尼夏玛将一堵城墙往旁边小心的挪了挪,免得自己把它们碰倒,“是的,这是真实的,这不是梦。”她牵起孔苏的胳膊,挽上去堆满褶皱的衣袖,露出满是淤青的小臂来。孔苏没有掩饰他对自己的狠心,只是注视着阿尼夏玛微微蹙起的眉头。阿尼夏玛的手指一个个点过那些淤青,跟随着她叹息的节奏,“不许再苛责自己了,孔苏,你没有错。”
“你只是在安慰我罢了,其实看见我这么好控制,你也很庆幸吧?”孔苏想要抽回手,但鬼使神差的,他并没有这么做,只是看着自己手臂上的淤青随着阿尼夏玛的抚摸逐渐淡去。
“孔苏,你觉得人的正确是什么?”阿尼夏玛没有直接回复孔苏向她宣泄的不满,只是把问题抛了回去。这个问题确实把孔苏问到了,所以他闭上了嘴乖乖的思考。
“别人能看到的正确。”孔苏绞尽脑汁,给了一个说出口后,自己并不满意的答案。阿尼夏玛问的突然,孔苏也想不到更符合他此时心情的答案了,将此宣之于口后,他泄了气,弓起后背用手背托着下巴,扭头看着旋转了将近九十度的阿尼夏玛。
“人的正确在于能否观测,你想这样说吗?只要观测到的人越多,就越正确。”阿尼夏玛的嘴唇横向开合,在孔苏眼中有些滑稽。
孔苏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意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孔苏,不要害怕,你已经不需要畏惧什么了。”阿尼夏玛抚摸着他小臂上的淤青,她的手指每扫过一次,那些淤青就淡化一些,这堪称奇迹的力量让孔苏舍不得眨眼。阿尼夏玛作为神,思考了一下人类的秩序,而后继续开口,“你认为人的正确是选择了哪个想法,选择了哪条道路,就能够实现的正确。那些不能实现的,就不算正确了。”
孔苏依旧没有回答,他的手臂已经恢复到他掐自己之前的状态了,从现实又回到梦境一般,这么方便的力量反而让孔苏没有什么实感。
“你已经获得了能够实现你的正确的力量,为什么还要畏惧?我不明白。”阿尼夏玛托着他的小臂,帮他重新放下袖子,慢慢抽离了自己的手。
孔苏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总是能映照出她所注视的一切的眼眸,看着他自己。孔苏笑道:“长措太烦人了,一直说我不该这样,我只是没办法忽视他的劝告。”他摇了摇头,自己都觉得自己比长措还烦人。他正想要起身,阿尼夏玛抬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做你想做的,我永远站在你这边。”阿尼夏玛眨眨眼,孔苏在她眼中看见自己站在星空之中,“我很高兴你能够向我倾诉疑惑,孔苏祭司。你可以把一切烦恼都告诉我,也可以和我分享所有喜悦。我会陪着你,直到你的,或我的肉身死去。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在安慰你,但我希望我所说的话能够安慰到你不安的心。越是依靠浪潮,就越容易被不幸倾覆,你尽管抓住我就好。”她松开孔苏的衣角,转而抓住了他的手。这个动作孔苏很熟悉,是阿尼夏玛教导他如何使用她的力量时,他为了抓住那虚影,抓住了阿尼夏玛的手。
孔苏看向窗外,星星直到夜幕彻底降临也不曾停下颤动,于是它们劈开黑夜蜿蜒而过,咆哮着亘古黑暗。此刻他觉得怎样都好了,他不想思考阿尼夏玛是不是阿尼夏玛,也不想思考所谓人的正确,他只是握住了阿尼夏玛的手,重新坐了回去。
“恭喜你,离实现你的夙愿又近了一步,等我恢复更多力量,我就能继续教导你了。孔苏,我想让你变成最好的祭司。”阿尼夏玛眼眸弯弯,柔顺的发丝随着她轻轻侧头的动作从耳后滑落,垂在肩膀上,和着火光倾泻下去,“到那时,你可以来教导我,什么都行。人不是说,学无止境吗?”
孔苏终于笑了出来,他错觉自己能够这样真心实意的笑是在上个世纪,“你可是神,神不是全知的吗?”
“我是山的神明,全知并非我的职责,但我也在这里伫立许久,也因此我在这里伫立许久,你可以来教我那些我还不会的知识。”阿尼夏玛顿了一下,“但我也不知道我不会哪些,这就需要你去丰富自己,然后寻找了。”
“那我可要好好努力才行。”孔苏看着阿尼夏玛,拍了拍手边最近的那堵城墙。他没能控制好力道,城墙被他拍的摇摇晃晃几欲倒塌,孔苏和阿尼夏玛连忙扑过去一左一右稳住,城墙脱离危险,孔苏这才松了口气,轻巧的坐回去。
二人并肩围火塘而坐,炉上煮着茶水,弥漫着咸甜的香气。孔苏抽了抽鼻子,茶煮的差不多了,他看向阿尼夏玛,最后确认道:“这不是我的梦,你是真实的。”
阿尼夏玛颔首,牵起孔苏的手,让他保持手心向上的姿势。随后她将凉凉的东西神神秘秘的卡在手心,塞到孔苏的手里,掰着他的手指让他严密的合拢。孔苏收回手,缓缓打开拳头,看见一块冰晶正躺在他的手心里,却没有因为他的体温融化。
孔苏正想问问这个小巧的礼物,阿尼夏玛忽然站起身来快步走到窗边,褪去身上温和的气息,这熟悉的严肃氛围让孔苏立刻警惕起来,站到阿尼夏玛旁边,凝视着窗外蔓延至院墙的黑暗。不见树林,不闻星月,只留下蠕动的黑暗顺着院墙慢慢攀爬。其中涌动着白色的光点,孔苏感到一阵寒意,只因他看清那些是眷属的眼睛。
密密麻麻的眷属乘着夜色侵入了院子。
“果然来了。”阿尼夏玛看向孔苏,即便眷属已经压到门口,阿尼夏玛的眼中依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你要待在屋里,还是和我一起出去?”
孔苏只是从腰间摸出一把藏刀,横在眼前。阿尼夏玛点点头,却没有选择从门口离开,而是打开窗户,娇小的身影刹那间从窗口翻出。孔苏对着窗口看了许久,默默选择走门。
孔苏关上门的时候,门外的双方已经摆好了架势。孔苏看着从黑暗中现身的眷属,这次已经不再是野兽的形态。它们像是佝偻的老者,将脊背弓起堪称扭曲的弧度,手臂垂在地上,本该是头颅的部位也呈现出异常的弯折,下半身则是诡异的蛇身。孔苏深吸一口气,站在阿尼夏玛身边时,他感到自己获得的那股力量正在迅速苏生。他握紧了手中的出鞘藏刀,银色刀身反射寒星的光。
“速战速决,我不想和这些眷属过多缠斗。”阿尼夏玛少有的急促,她转头看向孔苏,孔苏意识到阿尼夏玛将第一击交给了自己。
“我不想破坏这个秘密基地。”孔苏对阿尼夏玛说。
他不知道自己的力量能够在几个人身上奏效,但起码要试试。阿尼夏玛在他的身边,他相信自己能够一次性束缚住很多敌人。于是他凝聚精神,将眷属们的面容和姿态深深烙印在脑海之中。
眷属也不会站着给孔苏进攻的时间,在察觉到孔苏意图的刹那,所有眷属一起动了起来。它们如同洪水,奔涌而来,佝偻的身影是人类的眼瞳无法捕捉的矫健,孔苏眼前只剩下黑色的虚影。
孔苏握紧手中的藏刀,不能再犹豫了,他立刻集中所有的专注力在凝聚脑海中的眷属身影上。寒意弥漫,孔苏感觉腿脚发软,浑身的温度都被抽离,连带着支撑他站立的力气,声音和意识化作无形的枷锁,伴随着在雪地上蔓延的寒气,笼罩住孔苏的周围。那些迅速靠近的黑影同时被寒气所牵绊,纷纷顿住脚步,不约而同地倒下。多米诺骨牌倒塌的场面配合他们不详的身影太过荒诞,孔苏不去浪费这绝佳的时机,握紧藏刀冲向距离自己最近的眷属,狠狠的把刀刃没入它们的头颅。
可是孔苏的力量还无法一直禁锢着它们的脚步,孔苏刚刚杀死两名眷属,转过身就看见逼近眼前的利爪,他急忙后退,他的力量随着寒气一同消散,局势已然发生逆转,眷属们并不在乎同伴的死亡,毫不停顿的淹没他和阿尼夏玛的身影。
而孔苏惊恐的看见,阿尼夏玛只是任由黑焰将她淹没,没有丝毫的挣扎。
“阿尼夏玛!!”孔苏大喊着她的名字,不顾一切的挥舞藏刀想要赶往她的身边,向那只洁白的手臂伸出手,死死的拽着她的手腕,避免她整个人都被黑暗吞没,“阿尼夏玛,阿尼夏玛?”孔苏不知道为什么阿尼夏玛就只是这样站在原地,什么都不做,连逃都不逃。如果说看着她被剥夺、被伤害、被侵蚀,见到她深陷困境是给他的试炼,未必太过残酷。
阿尼夏玛沉默不语,孔苏拽着的手臂是那样冰冷,令他绝望,“回答我!”孔苏无措的立在黑色的风暴之中,警惕着不知何时就会到来的攻击。但他再怎么绷紧神经都无法在拉着阿尼夏玛一只胳膊的同时还兼顾自己的前后左右。
孔苏不会放手的,他想要成为阿尼夏玛口中最好的祭司,他不会放弃祭司侍奉的神。就算,就算阿尼夏玛不是神——他也想要用这股力量保护什么。
人的身躯对比这些不属于世间,不能用常识规范的眷属,只能说完全没有可比性。孔苏只能再次寄希望于束缚的力量,至少让这场风暴停下来,给他足够拉出阿尼夏玛的时间。他调整呼吸,努力使头脑冷静下来,再次于脑海中勾勒眷属的神容。
但孔苏情急之中忘了一个事情。当他超过自己的极限大范围使用力量的时候,虽然能够如愿唤起足够规模的寒气,自身的温度和力气也会流失。黑色的风暴正如他脑海中预测的那样突兀的停下,向四面八方坍塌。而那股和他争夺着阿尼夏玛的力也消失了——不对,不对劲。孔苏瞬间感觉,世间的一切都慢了下来。
时间对他做了个残忍的恶作剧,想要让他仔仔细细的看见,他是怎么不受控制地松开阿尼夏玛的手,阿尼夏玛的手臂是如何沉入黑暗,他是怎么不顾一切的扑过去想要再次握住那伸向他的手,又怎么恰好错过,握了个空的。
连声音也为了不让孔苏从这悲剧中分心,远离了他的耳畔,只剩下寂寥。
阿尼夏玛被黑暗吞噬,孔苏很快反应过来并不情不愿地理解了这一发生在眼前的事实,可他的身体并不承认,他的动作还停在握空的那一刻,好像寒气也束缚住了他自己。
沉默,沉默。最后,黑暗中爆发出讥讽的笑容,它们用人类无法拥有的发声器官和模仿不来的高昂音色高声大笑,豪放的称赞着这英雄错过公主的戏码,完全乐在其中,沉浸在敌人的悲剧里。果然是阿尼夏玛的另一面的眷属啊,真是恶劣。孔苏呆呆地想着,转过头去,锋利的目光划过包围了他的眷属们。
他举起藏刀,打算战至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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