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智深道:“此乃宋人城池,洒家便是宋人。你是哪个?齐王又是哪个?番兵走狗尔。城池是住人的,不是养狗所在!”

杜充言语不济,回身喝道:“哪个与吾擒这狂徒?”

姓王的都监应了,催马冲到鲁智深面前道:“乱贼狂言,看枪!”鲁智深挥镗相拒。两个怒马相交,枪镗并举,大战一二十合,不分胜负。两阵呐喊,鼓角喧天。

蓬莱阵里恼动了豹子头林冲,泼剌剌一马横冲,挺枪助战。这边官军阵上张都监,也拍马前来帮助。四人四马,搅作一团,两阵喊声不绝。战到三十余合,张、王二将原非鲁、林的敌手。林冲看他二人渐渐手软了,便顺手掣转蛇矛,向姓张的都监咽喉一刺,那人翻身落马。王都监见伙伴阵亡,慌得手法愈乱,被鲁智深一镗,砸伤右臂。林冲趁隙顺手一矛,刺入姓王都监的左胁,豁开一个大口子,这便呜呼哀哉。

杜充见折了二将,心胆俱裂。无心恋战,回马便走。行不数步,只听弩弦响处,一支箭矢钉在他盔上,箭上涂满油脂,发出一阵阵腥膻之气。杜充正纳闷,却见一团黄黑影子蹿过来,咽喉处便被什么野兽死死咬住了。任杜充如何挣扎、战马如何跳动,那灵兽口里咬得死死的,绝不放一丝空隙。

杜充呼吸不得,眼前一黑,跌落马下。有诗为证:

猞猁本是杀狼兽,魑魅魍魉放过谁!

害民叛国杜公美,利齿锁喉心可悔?

主将都死了,杜充带来的一千二百兵马,进退无着,只得都降了蓬莱。却不是上天怕鲁智深守蓬莱、再攻打沙门岛,人手不足,特意

送军卒来?

沙门岛在蓬莱西北六十里的海中。欲登沙门,必经蓬莱。此番水泊诸人占住蓬莱,便已将沙门岛拿在了手掌中,予取予求。

相传神宗时,沙门岛上有七男一女八个囚徒,借助驴皮、葫芦等漂浮物渡海。女囚坐在一个木盘里,由其他七人轮流推着,一路漂到蓬莱。是为“八仙过海”神话的起因。有诗为证:

谁知大海几多渊,泅渡便须载客船。

沙门炼狱饥无食,蓬莱就在海那边。

铁拐查清探测底,芭蕉蒲扇荡舟舷。

神明玉板无声籁,稳立莲心碧水婵。

宝剑镇魔吕洞宾,横箫竹笛万灵篇。

花篮斩浪过漪涟,纸叠毛驴星象圆。

起伏漂泊鲸前过,波摔涛搡龟后颠。

天下哪来不能事,携手渡海晋八仙。

此时沙门岛上牢城营,做管营的名唤李庆,因为手狠,得了个绰号“李夜叉”。登州历任太守各个悭吝,扣着牢城营的粮米不发。沙门岛上出产不多,仅够二三百人吃粮。平素年间,朝廷每年都要发来上百的囚徒,哪有粮米喂他们?李成便核定岛上只许囚着二百人。定个规矩:新来的囚徒,可自去选个旧囚徒决斗,胜者存身、败者喂鱼。恁地缺德。

绍兴元年九月,蓬莱城里诸事齐备。鲁智深学着渔民,拈香祭海,再点炮出征。九筹好汉,带海鳅战船十艘,点兵一千,杨帆朝着沙门岛而去。六十里海路,顺风张帆,一个多时辰也便到了。只是海里浪高,战船保不住阵型,便有先有后了,相隔三五里之远。

孙立、孙新兄弟俩乘船先到登岛,海滩上却见不到敌人。山腰里架有一座石桥,通人往来。石桥上造了一座敌楼。夜叉李成闻有兵到,先领兵守在敌楼上。桥底下排了铁楞条,进去不得。

孙家兄弟要抢头功,便在桥前搦战。李成并不出来交战。孙新攻到桥边,守岛的用竹弩打来。那竹弩利害,用石炮压住,机彀一发,打到三百步之外,一弩可伤十多个人,所以船近不得。

孙立焦躁起来,把船移到东边三里之外,换路登岛。走上冈子一看,有座天生石台,直靠在海外。望见岛内,田畴屋宇,鸡犬桑麻,甚是葱郁。一路随小冈走出,都是荆棘葛藤,纠结盘绕,刀斧砍不进。

此时阮小七乘船也到。看了葛藤道:“铜墙铁壁,也要设法开来,何况这些葛藤!孙提辖你且到前边拒住,我领兵到山后,用铁剪子慢慢剪开来,从背后杀进。他一定守不住。”

孙立兄弟依计绕回去。阮小七领船上二三十人选一个幽僻之所,剪开荔薜,爬下山冈,杀入牢城营之中。李夜叉乃一勇之夫,只管其

前,不顾其后。只管在石桥处防着孙立兄弟俩,兵少再无力分拨去管后山了。阮小七那数十个人,冲进来,砸门放出囚徒,再把牢房烧起,火光冲天。李成见了急下敌楼,要看哪里失火去救。刚奔跑几步,却不防备孙立已赶到,一鞭打得夜叉头都碎了。孙新冲上石桥,挥鞭将守军杀散。

待其余几艘船赶到时,沙门岛已被阮小七、孙立、孙新三人攻下来了。鲁智深大喜,嘴上却嘟囔道:“杀得恁地快,也不给洒家留几个对头,让洒家开荤!”

沙门岛上现有二百二十余名囚徒,都是犯了重罪的。管营的军汉有五七十个活着的。鲁智深既然在岛上做了主,岂能不细细篦过一番?因贪污受贿获罪的、贩卖人口的、淫人妻女的、逼良为娼的,一律系上石头丢到海里去。凡斗杀人命的,便来跟孙新打一架,输者死,胜者生。如此竟处置了四五十个,把沙门岛周围的鱼鳖都吃肥了。

其余囚徒,选强壮的编入军旅,羸弱的派去做工。一时全岛凛然,无人敢不遵号令。虽刑法严苛,鲁智深却极为公正。言出必信、绝无偏私,众人皆钦服。林冲、杨志、孙立三个军官出身的,对鲁智深的规矩直摇头,却也不得不佩服:他这一套,好用!正所谓:

行军严律令,乱世施重刑。不惧屠刀利,唯恐存人情。

沙门岛既已攻下,跟蓬莱已形成掎角之势。中间六十里海面,日有阮小七率领着海鳅船往来巡弋。北国往来山东的商船,皆要受他盘诘。若搜出军卒、兵器,阮小七也不问话,便连同船主都一刀砍了。若他遇到寻常商船,贩些货物,也须讨要缴纳“过海钱”。

不枉他“活阎罗”的绰号,蓬莱城俨然一个小朝廷,遇见阮小七便是进了阎罗殿。这一伙儿“强人”自此便梗在了金国和伪齐国的当中,霸住往来海路。有诗为证:

沙门大岛居中央,海鳅四出控八方。

西行帆影至蓟辽,南返兵锋到莱阳。

逆流入河溯野泽,冬来乘冰入汴梁。

倘使赵构跨海来,何愁鞑虏不归乡。

海路被塞,番兵军报入了会宁。时吴乞买为汗王,完颜宗干为“国论勃极烈”,权倾一朝。女真人朝廷上,正为立太子之事,明争暗斗,杀机四伏。却无人理会蓬莱、沙门之事。

宗干长子本名迪古乃,亦称完颜亮,年十岁,乃太祖努尔哈赤的庶长孙。吴乞买的嫡长孙叫完颜亶,年十三。吴乞买欲立完颜亶为太子,宗干不服,以完颜亮与之相争。吴乞买是大汗,宗干却算是宰相。虽吴乞买占着名份,宗干却有实力。金国朝廷上,两人各有拥趸,一时间势均力敌。

吴乞买每日里想着,如何寻得宗干的错处,惩治一番,以锉其锐

气。却不料先被宗干整治了一番。

金朝建立之初,国库空虚。完颜阿骨打乃节俭之人,与群臣定下誓约:国库中的财物,只有打仗时才能动用。如果有人违反,不论是谁,都要打二十大棍。终打骨打一朝,遵约不爽。

一个夜晚,完颜吴乞买下朝后,馋虫涌上来,偷偷打开国库拿钱财,打发侍者出街买了些美酒佳肴,偷偷跟宠姬一同享用。宗干清点国库,发现了钱财少了。拷问守库的,知是吴乞买所盗。宗干心道“机会来了!”次日上朝,宗干当着满朝臣属,将“国库被盗”之事禀给吴乞买,再揪来管库的,当庭指证偷拿钱财之人就是吴乞买。把个吴乞买气得拔刀便杀了管库的。

管库的在堂上贵胄的眼中,是一个奴仆身份的,杀就杀了,无人在意。但汗王吴乞买却抵赖不掉“偷盗”之事。开国皇帝阿骨打立下的规矩,吴乞买没办法抗拒,只得任凭群臣处置。

北境草原上的族裔,内心在意的,乃是“大汗”的称号。所谓“皇帝”,乃是中原汉人的讲法。似女真这般,打下了大片的中原领土,女真贵胄们内里还是认为吴乞买是汗王。

宗干要落吴乞买面皮,当堂打了吴乞买二十大棍。还逼着吴乞买说“你是忠臣,打得对!”宗干步步紧逼,一计得逞,再行二计。便将着人将完颜亮带到朝廷上,借其口提出“大金皇帝威加四海、功盖所有的汉人皇帝。该去泰山‘封禅’,以破汉人气势”云云。

完颜亮年纪尚幼,磕磕巴巴将宗干教的言语背了下来,累得满脸汗水。有一般宗干的拥趸,接着完颜亮的话头,便在朝上大肆鼓噪起来。什么“德超三皇、功盖五帝”的话,数十人讲了上百遍。猛然提及此事,吴乞买一党的朝臣弄不清这里的道道,无言加以驳斥。

吴乞买趴在交椅上,屁股疼得紧,哪有心思应对?他也搞不懂“泰山封禅”是个什么调调,既然这么多朝臣都说该去,那就准了就是。他好赶紧回后宫去医臀上的伤。

见吴乞买准了,宗干紧逼一声:“大汗三日内便动身吧,免得错过时辰!昔年唐高宗、唐玄宗、宋真宗封禅,皆在十月。”

其实古代君王封禅泰山,不一定都在十月。说先秦尧、舜、禹封禅,皆是传说。始皇帝嬴政封禅,便不是在十月。汉武帝封禅在三月、光武帝封禅在二月。番兵言封禅泰山,哪来的资格?宗干这是在为完颜亮争太子,寻找说辞哩。

吴乞买听宗干如此说,心下为难了:“本大汗的贵臀刚刚被你打坏,立时南行数千里,你是要本汗王的命么?”

吴乞买的亲厚大臣也立即抗议道:“大汗的圣体不愈,如何能远行数千里?”还有的反唇相讥“汝为何不替大汗走这一遭?”

宗干等的就是这句话,马上接口道:“按说吾应该替大汗走这一

遭,但国事繁杂,哪个来替吾?”

见无人吭声,宗干用力说道:“犬子迪古乃刚刚被宗族赐名完颜亮,也算成人了。派他代吾替大汗走这一遭,也是一样!”此言一出,好似板上钉钉一般。

许多人这才恍然大悟,绕这么大的圈子,原来是这般的算计。完颜亮替吴乞买去泰山封禅,要享受汗王仪仗、代汗王行事,不是太子,胜似太子。此后,他身份便居于其他皇亲孩童之上,可与完颜亶一争高低了。宗干此计,的确高明!有诗为证:

金酋已趋末,贼心觉更殊。逐逐奔势利,朝朝竞吹嘘。

威存皆谄谀,势去便踌躇。小人夸得志,时过祸反诛。

兀术(宗弼)贵为阿骨打第四子,当下兵权在握,素来不忿宗干,力推完颜亶。初时不懂宗干深意,并未出声。此时懂了宗干的意思,这是还要打压完颜亶,他眼里不揉沙粒,便出班对吴乞买禀道:“什么封禅泰山?那是汉人的神山。俺女真的神山乃是太白山、医巫闾山!再者完颜亮还是个黄口孩童,哪有资格代大汗行封禅之礼?”

兀术还是年轻,言语不周密。究竟是要否定“泰山封禅”,还是要否认完颜亮的资格,他该二选其一。如此都要否掉,自己的话里便存了破绽,难免被人攻讦。

果然,兀术话音刚落,哈迷蚩便跳出来了。别看哈迷蚩一直给兀术做军师,在朝中却和兀术不是一党。

哈迷蚩道:“四皇子此言差矣。吾朝已经打下了汉人中原数个行省,现在让刘豫那个奴婢守着,日后必得收归大汗亲自掌管。要治汉境,必先治汉人之心。国论勃极烈‘泰山封禅’的主意,乃是长治久安之策,高瞻远瞩之言。吾等皆该遵从!”

兀术瞪着哈迷蚩,脸色涨得黑红,拳头都攥出水来,恨不得立即朝着他那没鼻子的鼻子处狠揍一拳。

哈迷蚩已铁了心投靠宗干,也不去看兀术那张猪肝脸,接着道:“完颜亮殿下乃是阿骨打的长孙,少年聪慧,品性贵重。他如何不能代汗王去封禅?本人不才,深悉汉人典籍,对泰山封禅之事甚是谙熟。如蒙大汗不弃,本人愿意保着小殿下走这一遭。必然褫夺汉人全族的心气,令所有汉人皆匍匐在女真海东青的利爪之下!”

哈迷蚩侃侃而谈,一番言语让满殿的贵胄们都无言以对。兀术只气得胸膛里藏个风箱一般,只是起伏着喘粗气,却说不出一句有力气的话。人家哈迷蚩颇读了几本汉人书籍,这不用得上了?

宗干得了哈迷蚩这个强援,登时便涨了气势,巨掌一挥道:“都休再啰嗦,此事便如此定下。令完颜亮做封禅大使,假汗王仪仗,即刻动身赴泰山。哈迷蚩为副使,带一百骑“铁浮屠”、五百骑“拐子马”随行。所到州县,按王爵钦差之礼供奉!”

如此,完颜亮十岁便做了钦差,享亲王之礼。哈迷蚩摇身一变做了副钦差,几乎跟兀术这个副统帅平起平坐了。一个弄臣,一步登天。有首《天净沙》说这等弄臣道:

为人逢源左右,闭唇开口浮云,畏避贤良独混。

眼高心敏,拨翻机巧阴臣。

宗干、哈迷蚩各取所需,朝堂得胜,正待退朝庆祝。哪想一转头,身边早不见了完颜亮。封作钦差,便是金朝礼仪粗陋,也总得行个礼、跟吴乞买谢个恩。如今“封禅大使”丢了,岂不弄出大笑话了?急得宗干一党成了热锅蚂蚁。

众人正六神无主之际,房梁上传下来一声惨叫。一个半大孩子,一脚蹬空,头朝下直直地便摔将下来。

有分教:巨酋争权小子闹,弄臣毒计堪魄销。

毕竟完颜亮那个淘气孩子,从金国朝堂的房梁上摔下来,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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