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题临安山水?完颜亮》
这是金朝第四位汗王完颜亮,领兵攻打江南时,为显露胸中豪气,在瓜洲渡题写的诗,看得出番兵对宋人,一直是要灭族才会甘心。哪知做此诗后没几日,他便死于完颜元宜等人的手里,还被褫夺了“皇帝”封号、降格为“海陵王”。
题写此诗时,完颜亮四十岁。今乃绍兴元年春日,完颜亮此时恰好十岁。看官记住此话头便是。
说回登云山下,林冲、杨志与孙立、孙新兄弟俩巧遇。虽然孙家兄弟蒙着脸,林冲已从鞭法上认出了他俩,开口便喊出“病尉迟”的绰号,把个孙立惊在当地,抬眼来看林冲、杨志,却半天没叫出名字来。一则数年不见,两人颇是苍老了些。二则两人面皮上没了金印,神情大变。最要紧的是,孙立素来以为林冲、杨志都已死了。面对着活人,谁会往死人那里去猜?
林冲见孙立认不出自己,便口诵一歌道:
“漠漠寒云护太阴,梨花万朵叠层琛。素色罗袍光闪闪,烂银铠甲冷森森。赛霜骏马骑狮子,出白长枪搦绿沉。”
孙立不由自主,脱口而出:“一簇旗幡飘雪练,正按西方庚辛金。”
林冲再高声喝道:“俺乃右军大将豹子头林冲”,孙立接口道:“大将镇三山黄信!大将病尉迟孙立!”
此乃在梁山泊军中,摆布九宫八卦阵时,要喊的号子。多番上阵,每个人已刻骨铭心。喝号喊出,孙立才敢相信,面前的真是林冲哥哥,赶忙撤下蒙面布,抢身过来,拉住林冲双手,眼里流出泪来。
小尉迟孙新也来到杨志面前,仍是有点迟疑。杨志微微一笑,也高声呼喊道:“雕鞍玉勒马嘶风,介胄棱层黑雾濛。豹尾壶中银镞箭,飞鱼袋内铁胎弓。甲边翠缕穿双凤,刀面金花嵌小龙。一簇白旗飘黑
甲,天门西北是乾宫。洒家乃骠骑大将青面兽杨志!大将锦豹子杨林!大将小霸王周通!”杨林、周通皆亡故了,是以杨志将他两个的口词,一口气道出来,却惹得自己湿了眼眶。
这边孙新也确信此乃杨志哥哥,扑通跪倒,抱着杨志的腿,嚎啕大哭。一则久别重逢,二则人鬼相见,三则小厮颇是吃了苦头,遇见兄长,仿佛有了主心骨,泪水便止不住了。
那群行商赶脚的见这边兄弟相认,便围过来。为首的捧出一些碎银铜钱,搁在脚下。再朝这四个人不住叩头乞命。林冲看孙立一眼,他叹了口气,挥手让那伙人过去了。兄弟俩一人攀住一个,拉着林冲、杨志上登云山去。劫道打斗的痕迹,自有喽啰们收拾。
登云山虽不比梁山广大,却也险峻。周围重峦复嶂,只有山前一条大路,把木石筑成寨门。若然守住,纵有千军万马,容易也攻不进。中央有茅屋数十间。一片平坦之地,辟作演武场,摆满各色器械。
到聚义厅上落座,奉上茶来。孙立忙吩咐喽啰们杀羊捶牛,整治酒宴款待哥哥们。杨志嘴快,开口问:“顾大嫂、乐和、邹润何在?乐大娘子安好?”话一出口,却见孙新蹲下身,再哭号起来。孙立叹口气,缓缓讲述。
原来宣和六年孙立一干人回转登州,仍做兵马提辖。登州偏僻,孙立本领亦强,无人与他争竞。是故这一家人尚可存身。次年乐和从汴京逃回团聚,都心满意足。
建炎二年,镇三山黄信带伤从青州逃来,孙立留在家中调治。一个月以后,却是青州的官军降了番兵,奉番兵的令,来取登州。登州太守赵旭不思抗拒,夜里放青州军进城。
青州刘都监早就探知黄信在孙立家中养伤,欲除此二人泄愤,将孙立家宅团团围住,堆起柴草来烧。唯有孙立、孙新两个,泼命杀条血路逃出来。孙立新得的幼子、乐大娘子、顾大嫂、乐和、病中的黄信,还有十余口族人,尽皆被焚在院子里,尸骨无存。有诗为证:
地煞属黄信,偏将第一名。独剑护青州,不惧存骂名。
乐和铁叫子,伶俐地乐星。敢戏王驸马,护甲奠徐宁。
地阴母大虫,东源封县君。纵横数千里,女侠独得生。
不恨鞑虏虐,只恨青州兵。屠刀向族裔,妒火焚英雄。
孙立、孙新出城逃至登云山,邹润放他们入山寨里。哪知寨子里的“大头巾”容不得他哥俩,却要绑他们去登州府里请赏。寨子里百来个喽啰,邹润只有十来个心腹人。争执不下、动起手来。独角龙邹润发起狠来,一头撞翻了那个“大头巾”,自己却也晕厥,被“大头巾”的心腹们乱刀砍死。
孙立兄弟俩仗着武艺,打服了山寨里的喽啰,自己做了头领,才存身到此时。可叹水泊里最命硬的一伙儿,仍免不得家破人亡。
林冲、杨志听得凄苦,不免陪着垂泪。良久才对孙氏兄弟谈起这些年的境况。
闻听鲁智深“坐化重生”、杨志“血蛊病愈”、时迁“棺椁起复”、林冲“风瘫三劫”,孙立口称“如此百转千回,哥哥们有心了”。说起燕青“留诗盗马”、阮小七“去诰归乡”、戴宗“岳庙蝉退”,孙立也有耳闻。待说起皇天荡、牛头山两节,孙氏兄弟皆大为赞赏,满脸艳羡之色,只恨没能跟着去杀番兵。
喽啰们摆上酒肉来,四个人边喝酒,边叙昔日水泊里的情谊。从正午喝到掌灯,都醺醺欲醉了。但凡男人,酒入肚里,便忘了天高地远、爷娘妻儿,眼里唯有那跟自己碰杯的,才是亲人。嘴里甚事都敢许诺、也甚事都敢张嘴。
孙新猛地撑起身道:“原本这几日登州城里懈怠,俺兄弟俩要入城去刺杀刘都监报仇。苍天送两个哥哥来,正是雪中送炭。哥哥们可愿意助俺兄弟一臂之力,报此不共戴天之仇?”
林冲起身对兄弟俩拱手道:“被害死的,都是水泊中人。此乃公仇,义不容辞。俺和杨志都是生面孔,登州城里无人识得。待明日俺俩去细作一番,再做计较!”
杨志接口:“休说手刃仇人,当此乱世,就取了这个偏僻小城,亦无不可。弟弟们且等待洒家明日觑城回来,却商量!”此正是:
烽烟暂息人安枕,金戈再举鼓重鸣。
谁人亏欠水泊债,貔貅怒吼血满城。
这登州治所蓬莱,亦称蓬壶,乃传说五大仙境之首,依山傍海。其余四境乃是岱舆、员峤、方壶、瀛洲,据说都在大海之中。番兵一闹,仙境亦不得安宁。
林冲、杨志各挑一担柴入城去,见四街凋敝、民有菜色。转到州衙前,恰遇一队青州军巡街,无精打采地,拖着枪戟挪着步子。杨志对林冲道:“此等军卒,有他不如没有。济得甚事?”
二人转到后街,见一个铁头猴子,盛一碗粟米粥、堆一箸盐菜在上面,戗骑在门棂上吃。身后半间茅屋黑洞洞地,依稀见一个破炕上面,堆着乱柴草,还丢着几件破衣服。
杨志凑过身去,掏一把铜钱在手,去问那孩子:“如今这州城里,是哪个做主?有多少兵马?”
那孩子盯着杨志手里的铜钱看,眼光挪动不开。口里应着,杨志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城里只青州来的五百兵丁,领头的便是哪个刘都监。夜里守城还需征百姓上城,因降了番兵,此地乃极北海边,哪有宋人来攻?是以军兵极为疲懒。
最后杨志道:“洒家来登州寻亲不着,无处安身。你若容洒家住一晚,便将这些钱送与你。”那孩子没口子便答应下来。
林冲转身寻个卖炊饼熟肉的铺子,拿荷叶包了一大包吃食,回来交与杨志。道一声“四更、西门”,再将两担柴都搁到那破屋里,便出城回登云山,会同孙立,准备夜里夺城。
杨志躲在那孩子的屋子里,不住地拿吃食去讨好他。可怜那孩子许久没吃过饱饭了,纵使撑得肚皮圆滚滚的,还是不住地打量那包吃的,不把它吃个罄尽不算完。最后抱着剩的几个炊饼,沉沉睡去。
到四鼓之时,守城的兵丁、民夫都神思困倦了。杨志从柴堆里取出兵刃,悄悄出街,登上城墙,用刀背敲昏十数个垛口的守城人。再取出一条白绢号带竖起挥动。
城下望见,将竹梯依着,喽啰们悄无声息、鱼贯而上。这边人都登上来了,隔得远的守垛人才惊醒喊叫,却被登上城头的孙新,拿钢鞭都打散了。西门城墙上,再无守卒。
杨志冲到城门边,挺手中倭刀杀散守城门的,大开了城门,砍索放下吊桥。林冲、孙立领喽兵拥入,一连放了几把火,照彻通红,城中鼎沸。
太守赵旭闻听西门失守,同李都监领兵来拒战,跟林冲、孙立劈面遇着,更不搭话,林冲把赵太守一枪挑于马下。李都监拍马便走,孙立赶上,一鞭打死。两个冲到州衙里,把赵太守家口杀得罄尽。
孙立传令喽啰们救灭了火,再告诫对百姓不许秋毫相犯。天色大亮,林冲、杨志并孙立、孙新,都到孙立故宅那厢去看,只见偌大一片宅院,烧得满是残垣断壁,梁檩残灰盖着,去哪儿寻找尸骸?无奈孙立教喽啰取个大箩筐,去瓦砾场各处铲些灰烬,装在一起,抬回山寨去安葬。州衙里的资财并仓库钱粮,也装载回登云山寨。
一众出蓬莱城未行多远,迎面一支马队驰骋而来。当先是两匹空鞍马,白马径自寻上了林冲、青花马去撞进杨志的怀里,喷着响鼻往他脸上乱蹭。倒把登云山一众看得呆了。有道是: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知书人。
不若倾心待良骥,能得至死不弃臣。
不消说,白马乃是照夜玉狮子,青马乃是青骢儿。那马队,自然是鲁智深为头的二龙山人马了。
听闻燕青、时迁回来劝说,鲁智深得知李应、杜兴皆战死,对孙立这一枝也颇为担心,遂留几个老成的守山,把能带上的都带着,倾巢而出。燕青少年心性,居然把猞猁阿离都用个铁笼,安在一匹马背上驮来了。
鲁智深跟孙立等都剪拂了,都到登云山寨里歇马。孙立哥两个去登云山后坡松林中,择一块向阳之地做墓园。再吩咐喽啰取五个坛子来,将登州城故宅里取来的灰烬,分作五份装好,埋入土中,起五个坟头。先拿木板分别题写镇三山黄信、母大虫顾大嫂、铁叫子乐和的
名字,插在左边三丘之前。
水泊七子和孙氏哥俩依次上前,拈香拜祭了一回,各自垂泪。
孙立哥两个先请水泊七子堂上待茶。再取那两块木板,题写乐大娘子和孙立幺儿的名字,插在右边的两丘坟前。二人再祭拜了,痛哭一场。孙立年届不惑,痛失爱妻幼子,这一向熬得须发都斑驳了。如今倾力一哭,反倒觉得清爽些了。
孙新吩咐喽啰去寻石匠,好生錾刻石碑、修葺坟茔。回身搀着哥哥,去聚义厅上,陪着水泊七子叙话。
逝者已矣,前路漫长。燕青再提起北征沙门岛之事。刚好这边刚打破蓬莱,正是屯兵造船之所。
林冲对燕青所议颇为赞同,言:“番兵如今在路上所向披靡。此番对赵构搜山检海,却败在了海上。番兵善骑,不善舟楫。此后欲攻取江南,必得在北境造海舟,经沙门岛入东海,绕攻牡蛎滩,入长江口,进占临安。是故,得沙门岛者,便扼住了番兵的海路。俺汉人,除了咱,再无人有更好的机缘了!”
原本林冲、孙立想报得仇恨,便欲弃了这城池。今欲取沙门岛,那边必须守住蓬莱城,用作陆上支点。海陆相互支援,才得不败。
鲁智深不耐烦说这许多话,在他大和尚看来,凡事干就完了!马上布置,明日如何如何,诸事安排到人头上,他便要回屋睡觉了。
次日绝早,登云山下,鲁智深点将阅兵。将佐九员、两山喽啰点齐两百人、好马九匹、灵兽阿离一头。早饭时分,这支二百余人的“大军”再入蓬莱。昨日拉走的府库钱款,又赶牛车拉回来,重新入库。
卯时初刻,鲁智深在州衙升帐,命孙立仍做兵马提辖、孙新做州里捕盗巡检,兄弟两人携手派捐收税、召还衙役,再开仓放赈,借以新征兵卒,交与林冲和阮小七,去训水陆两军。蓬莱城临水,兵马司原本就有数十艘海鳅船,只是多时无人去使。如今正好拿来练军。
杨志、戴宗、燕青、时迁各有职司,军民两政,便是赶鸭子上架,也得顶上去。好在登州百姓经历过青州军的蹂躏,今孙氏兄弟诸事出面,一团和气,要百姓做事都先将钱出来,并不强夺。百姓信他弟兄俩,诸事便渐渐顺畅起来。
东平府刘豫那里得到军报“登州蓬莱治所被一伙强人占了”,刘豫闻听大发雷霆——蓬莱乃是刘豫“长生不老药”的产地,被强人占去,长生如何不老?赶紧派兵去剿。四下环顾,目光落在杜充身上。
这杜充昔年接替宗泽做东京留守,给岳飞做了几年上司。他在东京,除了掘黄河大堤、水淹淮泗外,就没打过番兵。后来退守建康,跟兀术一战,兵败被俘,便降了番兵。兀术见擒了宋国宰相级的高官,便把他送到粘罕处邀功。粘罕养了他两年,见没甚用处,便给了个“知相州”的虚衔,丢与刘豫,任其自生自灭。如今刘豫手下无将,便打
起杜充的主意了。拨一千兵、二百骑与他,令其收复登州。许诺破城后,登、莱、青三州,皆归他节制。
杜充领命,不得不从。带同张、王两个都监并大队人马,穿州过县、晓行夜宿,直到蓬莱城南门外,扎下营寨。
次日天明,列阵搦战。只听城内喊声大振,鲁智深传令开门,放下吊桥,一马当先飞出,林冲、杨志、孙立、燕青督领五百人马随后抢过吊桥,背护城河摆成阵势。其余将佐守城,各自小心。
鲁智深年纪正好五旬,座下踢雪乌骓,手搦鎏金镗。催马来至阵前,戟指要杜充出来搭话。
这杜充年过五旬,额阔腮方,脸如橘皮,身长不足七尺。全身黄金盔甲,骑了匹纯白名马出阵。怎么看,都是沐猴而冠。
鲁智深横镗戟指道:“汝就是那个掘黄河淹死万千百姓、失建康叛降番兵的杜充么?怎生还没死?”
杜充大怒道:“哪里跑出来的山野村夫,焉敢占据大齐城池?如今大军到来,束手就擒,饶你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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