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金人发怒,杨志才呼哨一声,十几骑撒开马蹄跑。杨志、燕青、戴宗三个坠在后面,不住手地回身射箭、发弹,阻遏金人追兵。

这一队金人乃是兀术引着,是完颜部的一个谋克。那三色旗上写

的,乃是女真文字“完颜”。这队中的甲马,便是他得自燕山府里、呼延灼遗留下的连环马甲胄,被他凑了三百套,欲上阵来试。

给斡离不炫耀时,那嫡皇子平素读过几卷佛经,随口说了句“铁浮屠”,兀术甚是喜欢这个名称。今番这三百“铁浮屠”被他带了出来,想要陷阵立威。

兀术见前队遇到了一小队宋人游骑,也不在意。一会儿有听来报“宋人游骑队里,有数匹好马,神骏异常”,兀术素来喜爱骏马,闻言不禁心里痒麻,纵马跑到前队里来看,果然见到宋人队列里都是宝马。兀术座下也是神驹,忙催马冲过来抢。

不料此时恰是戴宗拖在最后,见兀术抢过来,旧恨再起,扯满弹弓,捻出一颗“摔炮”来,朝着兀术面门便发过来。

弹丸射倒近前,兀术将头一低,那弹丸正中他盔上,“蓬”一声炸开,喷了兀术一脸黄烟,登时迷了他眼。他座下宝驹也是久历战阵的,并不怕弓弩箭矢,却从未听过火药炸响声,惊吓得一声嘶鸣,人立起来,却将兀术颠下去,摔得结结实实。

此时兀术尚且年少,最要面皮。在众多手下面前,摔这一跤,羞愤不已,哪里还存有些许理智留下?轱辘一下跳起身,从地下拾起大斧,抡得圆了,一斧便将这匹惊马肚腹砍开,流得一地肚肠。却把麾下众军吓得瞠目。

兀术再夺过一匹马,提斧跳上去,催马便去追赶戴宗,必得报这“一弹之仇”。前队的谋克官见四殿下冲出去了,哪敢懈怠,弯刀一挥,他这一个谋克三百多拐子马便都跟了上去。

杨志见金人大队冲过来,暗自欢喜。口中呼哨连连,宋人这十几骑便撒开了跑,拈指间便冲过了林冲等人伏着的赤松林。一箭之地后面,是一个谋克的拐子马,跟着追过去。

林冲伏在树林里,见追过去的,似乎只有一个谋克。计算着后队还该有三百轻骑和三百重甲。自己这树林里的埋伏,仍是对付不了。他便想自己再冲过去,引开那三百“拐子马”。

鲁智深按住林冲,道:“若只有这一队拐子马追去,杨志那里便容易得手,咱这边先不动就是。杀番兵不能鲁莽得丢了自家性命,且再等一等看!”

说书人道:世事人先自强,则天地佑之。人自佑,天必佑之。此刻间便是天佑水泊诸人。

金人队列里,尚有一个谋克的轻骑“拐子马”和一个谋克的重甲“铁浮屠”。那拐子马的谋克官,见四殿下冲杀在前,那个谋克跟着去了,自己该不该上前,一时颇费踌躇。跟上去,怕乱了队列;慢慢走,又怕殿下回来怪罪。

铁浮屠的谋克官与这个拐子马的谋克官素来交厚,看出他的为难,

便出个主意道:“你拐子马快当,可先追去五七里地,也好让殿下看你殷勤。我这里军马都刀枪不入的,有甚错处?无须记挂。”

听他如此说,这谋克官谢一声,抽刀嚯嚯连声,这队拐子马便冲起来,拈指间冲过赤松林,循着山路,追去瓦罐寺那边了。

林冲见第二队拐子马冲过去,以手加额,叫声:“惭愧,却是天佑俺宋人!”

远远见那队铁浮屠缓缓行过来,林冲跳上马驰到赤松林前百十来步,在道路上站定。鲁智深持黄金镗在左,阮小七持五股叉在右,身后跟着五六十个喽啰兵,手里五花八门,各色器械,站得东一堆、西一簇的。

那金人谋克官见到竟是宋人敢堵在路上,身后都是七长八短汉,心下十分瞧不上。双方言语不通,也无须搭话,便领身后一个勇士出阵来,思量一骑冲散宋人便了。

那金人全身甲胄,胯下马也披重铠,手持一根狼牙短棒,朝林冲直撞过来。

林冲朝前略一磕马,迎着金人重骑跑了五七步,军器恰好够得上。林冲手中丈八蛇矛向他面门递出,逼迫得那个金人,只能朝外拨一拨马头,躲他矛尖。待那厮奔得近一点,想举棒来砸蛇矛时,林冲早已将矛尖转过来,再指向他腋下。那厮大骇,在马上扭动身躯一躲,座下马被他压得偏坠了,一径朝路边歪过去,竟连人带马摔进沟里。

身后宋人见林冲只拿矛尖指两下,那金人便摔出去,不由得齐齐喝一声“彩”,再朝金人一阵唿哨、哄笑。

阮小七笑着奔过去,一脚踩住那金人胸膛,伸手掀开那金人头盔,便在他咽喉处,一叉戳个透。

那金人谋克官见了,又气又臊,朝身后军卒手里要过弓箭,朝林冲抬手便是一箭射过来。迎面放箭,林冲哪里在乎?狼腰一扭,抬手将那枝箭绰在手里,举手让那厮看一眼,再撇在地上。

见宋人如此蔑视自己,惹得那厮狂怒起来。抽出腰刀举着,口里大声吆喝着。他身后重甲骑兵开始变换队形,三骑并成一列,都拿出皮索,三骑一队连在一起。

林冲见金人马锁连环,便暗暗叫身后诸人注意,听自己号令,便朝树林里跑。再叫个腿快的,跑去告诉看茅草堆的,可以举火了。

这边金人谋克见甲马都已连环,便弯刀一举,铁骑慢慢冲起速度,朝这边压过来。

林冲口里也喊起号令,身后鲁智深、阮小七压着队列,便往树林里退。逐渐看金人连环甲马冲起来,林冲吆喝一声,拨转马头,树林外这伙人都转过身,冲进密林里去了。恰好上风头柴草堆也着得旺了,浓浓黄烟弥漫整个树林,都在半空里飘着。

金人“铁浮屠”一旦冲起速度来,便收不得了。明明见到前面是树林,他也得往里面冲。好在是拿皮索相连的,前面的甲马还来得及砍断皮索,单骑冲进树林来,追杀宋人。后面的就来不及了,数十付连环甲马被林木绊住,摔在树林旁。

那冲进树林的甲马,也并不好受。浓浓黄烟,正飘在人、马口鼻处,呛得人马都睁不开眼睛、喘不上气。慌乱中马匹乱窜、人手乱挥,真个都成了“盲人瞎马”。四周都是高大松柏树,这些甲马乱蹿,直到撞在树上,把金人颠下来才算完。

蹲在树根下的宋人盾手和刀手,矮着身子,反而受不到那呛。等金人甲士摔到平地上,他们一刀一盾上前去,两个服侍他一个。那金人身穿重甲,怕不有七八十斤坠在身上。此番摔到地下,半晌都爬不起身,怎去跟这一刀一盾相争?只能“躺以待毙”。

鲁智深、阮小七不耐烦在树林里,伏着身打斗。立着身也嫌烟呛。他俩便专门在树林边,寻那些被树木拌住的甲马来斗。“铁浮屠”一旦跑不起来,要站立着对敌,它就只有挨打的份。遇到鲁智深、阮小七这般有膂力的,交手一合就被砸落马下,急切里挣不脱甲胄,被鲁、阮身后的军卒赶上来,顷刻间毙命刀下。

鲁、阮二人摸着窍门,执着手中镗、叉只管砸过去,眼前不许有骑在马上的。摔下马的都留给身后的喽啰去杀。他二人一边手里不停,一边咧着嘴狂笑,大呼过瘾。

昔年梁山泊大破连环马,鲁智深、杨志还在二龙山做寨主,阮小七在水军里,都没亲历那一阵。今日鲁智深和阮小七能亲手打破金人的“铁浮屠”,砸开这“铁棺材”,却是补上了遗憾。

林冲乃是亲身参与了昔年破连环马的全过程,且私下跟徐宁交厚,对连环马的脾性,没人再比他更熟悉了。故而才有今日之捷。

林冲还是个会过日子的,树林内外杀得如此热闹,他却惦记起金人骑来的马匹了。拍马跑到上风头,喊那七八个放火的过来,叫他们都去抢马,把马甲卸了丢进火里烧着。

他自己再打马去哨探,防备那冲过去的第二个谋克的拐子马,不让他们杀个回马枪。有诗为证:

金酋偷艺未精熟,拾人牙慧称浮屠。

宋人鏖兵征松柏,枯叶熏烟驯兀术。

先搁下赤松林这头,去说杨志。他这十来骑,引着兀术麾下三百余骑,顺着瓦罐寺旁一条山路,便往深山里逃去。杨志、燕青、戴宗三骑坠在后面,不停朝身后放箭、发弹,阻着兀术,叫他们追不进一箭之地。兀术气愤填膺,死死追赶。

奔跑五七里,看看来至一处宽阔所在。却见残雪铺满莽原,有一个小石桥伫立地当中。杨志那十几个人径自从小石桥上奔过去,骑成

一线,转过山坳,便看不见了。

兀术心下发急,见杨志一行走个大弯,便提马要行个直线,赶到他们前头去。身后谋克官喊一声拦阻,他也充耳不闻。无奈,还有数十骑亲卫也跟着兀术,打马驰进莽原里。

这片莽原,原是一片河滩地,有一股活水流着,寒冬不冻。河水虽不甚深,滩底却皆是淤泥衰草。被雪掩盖,看上去河路不分。兀术纵马来到此处,奔出五七十步,犹如跌落陷坑的一般,连人带马,陷在河滩烂泥内。他身后那几十骑,来不及勒住马,也都陷落其中。

却见杨志那几人,又从山坳处转回来,看着兀术陷在河里,都嬉笑不止。杨志还拈弓在手,搭上一枝箭,朝兀术这边射过来。不为伤人,只为戏弄他。气得兀术狂叫不止,手中大斧挥动,身子越陷越深。吓得那谋克官再顾不上去追宋人,赶忙弃马跳下河滩,吆喝着手下,都去烂泥地里救兀术上岸。没一会儿,另一个谋克的拐子马也追到这里,见四殿下遇险,也都奋不顾身,跳到泥淖里救人。

杨志见计谋已成,两个谋克的金人都被耽搁在沼泽里,想来赤松林那厢定是正在血战,便呼哨一声,这十来骑赶紧兜个大圈子,绕回赤松林去,好赶得上厮杀。

待杨志这一伙儿从小路回到赤松林时,这边早已战罢。三百余个女真“铁浮屠”无一剩下,都被斩杀。人甲都分给喽啰们穿着,马甲都丢去火堆里烧坏掉。二百余匹好马,二龙山全伙儿每人一匹,还有富余。缴获的刀枪器械,让喽啰们捡趁手的,都左挎右背地带着。再看这将近三百个喽啰兵,真个是盔明甲亮、神气十足。

鲁智深见杨志这伙儿,引着金人兜这一圈,一个不少地都回来了,心下大喜。赶忙传令:“全伙儿跟着洒家快走,今夜洒家给你们寻个村镇安歇,明日再理会番兵!”正所谓:

自古白云无去住,几多变化任纵横。

杀贼得胜先匿踪,行尽山林数十程。

众人跟着鲁智深,打马朝南便行。人欢马快,没两个时辰,恰在将黑之时,远远地望见一簇人家,看来是个村镇。独木桥边,有一个小小酒店。柴门半掩,布幕低垂。

鲁智深将手指点道:“昔年洒家在赤松林遇到史进,被咱两个斗杀了崔道成、烧了瓦罐寺,便是在这家小酒店分金话别的。十来年光景,这里依旧僻静。”

却不料杨志闻听鲁智深言道“火烧瓦罐寺”,猛地想起一件事,不由得一叠声叫起苦来。众人忙问,他在马上顿足道:“瓦罐寺里,尚有女尼凡净,跟几个静心修佛的和尚在。金国贼人在泥淖滩和赤松林吃了亏,怕是要毁了瓦罐寺泄愤。这几个修行的,岂不要遭殃?”

一语惊得众人皆骇然。林冲头一个拨马回身,就往瓦罐寺那里奔。

这女尼凡净是他家里使女迎儿的义妹,如遇不测,如何跟死去的迎儿交待?其他几人见状赶忙追下来,只留鲁智深和阮小七在此间,约束队伍、扎营过夜。

五匹宝马冲起来,风驰电掣的。奔行约一个时辰,迎面正遇到一伙儿女真,守着路旁一片平阔之处,围成一个圈子,各处都点着火把,支着数十个撮罗子。

林冲心里焦急,也不躲避,挺着手里的唐横宝刀,顺着道路,径往金人营盘冲过去。

沿途跳出数伙游骑拦阻,他奋起神威,唐刀之下血光飞溅,马前并无一合之将。拈指间,便冲到金人营盘门前。金人是闪开道路扎营的,拿几条拒马隔路,还有十数个军士守着。

好个豹子头,仗着宝马宝刀,冲起速度来,几个纵跳,都从拒马上蹦了过去。有金人士卒拿刀枪来拦,都被他用宝刀砍断枪杆,冲突而过。身后那四个见林冲如此悍勇,哪个肯落人后?各催坐下宝马,挺各自的宝刀,发声喊旋风般冲杀过去,片刻间都消失在暗夜之中了。

再驰骋没半个更次,赤松林在望。却见天边山峦上一带红光,仿佛还有浓烟升腾。林冲心里愈发着急,催动座下照夜玉狮子,冲过赤松林,转过山坳,早看见半里之外,瓦罐寺早已烧得墙倒屋塌、瓦砾堆里尚有熊熊余烬,映得周边漫山皑皑白雪,皆成红云。但见:

雪欺火势,祝融逐朱雀。风助火威,炎帝纵神驹。

偏愁草上有风,粉蝶争飞;更惊雪中有炭,赤龙斗跃。

看这火,能教壮士发冲冠;对这雪,应使奸邪心胆寒。

林冲将眼一看,女尼凡净平素所居的藏经阁,早已烧成白地。渭河彪那几个静修僧侣所住的罗汉堂,也只剩一根石柱兀自立着,下面竟是焦黑瓦砾堆。可知瓦罐寺内不愿离去的这几个方外之人,被番兵一把火都烧死在里面。气苦得林冲,滚下马鞍朝瓦砾堆跪着,用拳将身下冻土捶得咚咚乱响。可叹,“不欲惹尘埃”的,先被番兵给化成了尘埃。

杨志以下这几人,在瓦罐寺里,都跟这几个清修之士熟识。渭河彪乃是杨志和鲁智深从关西带回来的,在这做了和尚。女尼凡净,更是身世凄苦,冰清玉洁,惹得众人疼惜。方外之人,原本就远离了凡尘,与世无争,修真养性的。一见他们死得如此惨烈,心中满是自责,更有愤怒:自责如何不早早将他们带离此间,避开战端祸事;怒的是无良鞑虏,不分妇孺老幼、僧尼道儒,只顾杀戮泄愤。

瞪着眼看了半晌,林冲霍地起身,对那五人道:“俺林冲生平谨慎,但绝非有仇不报之人。番兵这几日间,便欠了俺水泊数笔血债。众兄弟可愿随俺杀回去,劫了却才的那个番兵营寨。再痛快杀他几个,报瓦罐寺之仇?”

杨志道:“国仇家恨,不消兄长吩咐。杀贼正在此时!”

燕青接过话头道:“金人深入俺宋境,夜宿必得谨慎。刚刚吾等冲营,已是惊了他。如今再冲杀回去,恐有伤损。不若让小乙、戴哥哥、时迁哥哥,俺三个使出些鬼魅伎俩,送些惊吓给番兵,便消了哥哥们的怒气。”

林冲和杨志对视一下,不好再执拗,便依了这小厮。有诗为证:

上阵不惟扛鼎力,鸡鸣狗盗亦杀敌。

须知太岁亦凶神,番兵年庚不顺利。

却说这处营寨里,正是兀术这伙女真。白天被杨志丢在泥沼滩里,花费了一个多时辰,才将数十个人都拉出泥沼里,还有几匹好马,实在是陷得太深,只得忍痛挥刀杀掉。

待回到赤松林,却见满地女真人尸体。人甲、战马、军械都不见了。所有的马甲,都被烧毁了连缀之物,剩一堆铁片在余烬里。

兀术见状,心里便要淌出血来。他乃是阿骨打庶出的儿子,排在他前面,充任诸般“勃极烈”官职的,尚有十数个人,身份都比他贵重。此时他年纪尚小,并无几许军功,在女真贵胄还里排不上号。此番南征,西路主帅粘罕乃是兀术堂兄,行伍多年,功劳无数,因而最受尊崇。东路辅帅斡离不乃是阿骨打嫡子,战功也多,平素里便瞧不起兀术这个庶出幼子。

兀术一直憋着一口气,想着立个大功,也让母妃扬眉吐气。这一向拾宋人牙慧,鼓捣出个铁浮屠,指望凭此立功。哪想还没跟宋人接阵,却在此赤松林里,被宋人毁了个干净。

去烧了那座寺庙、眼看着几个宋人和尚葬身火海,他仍是解不得胸中郁闷之气,坐在自己的撮罗子里一直喝闷酒。

刚刚有人来报,数骑宋人从营寨前冲杀过去,他正好借此由头,斩了当值的两个谋克官,又将跟宋人交手不胜的,都抽了一顿鞭子,心里稍微松泛些了,回到撮罗子里抱着皮酒囊,合衣昏昏欲睡。

忽然听得营寨里喊声震天,无数女真话叫嚷着“火起”。兀术猛地挣起身,脚下还醉得乱晃哩。却见自己的撮罗子尖头上已经喷出火焰了,顷刻之间,便要烧得倒塌下来。

有分教:跳浪苍龙喷毒火,爬山猛虎纵天风。

毕竟金兀术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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