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迁插言道:“王禀不是在江南方腊处,跟阮小七争执,后来诬告小七谋反,夺了他官诰的那厮吗?”
燕青道:“也许是他。若他真能守住太原,那诬告之恨便一笔勾销罢。”
许贯忠自听到“徽宗内禅”,便气得面色铁青,浑身颤抖。燕青和时迁再说甚么,他充耳不闻。半晌后,他眼中却又露出一丝希冀,轻声道:“都言太子仁孝,从无失德之处。这道君皇帝委实荒唐,朝堂旧臣昏悖。如今新帝登基,若能启用新臣,更始朝堂,也许赵宋江山尚有生机!”
燕青叹道:“赵氏也许不是最优之选,无万民何以有君。然此时外有强虏,内需明君。希冀这个新皇帝能是个明君,集天下宋人之力,灭此犯境入腹之金贼。”
再一个乡民禀道:“日前番兵已攻破信德府(邢台),兵锋不日便到此间了。还请堂主早早给拿个主意!”
许贯忠闻言大怒,斥责道:“如何不早言?此乃身边事,比换个皇帝更急!”随即下令:“即刻去唤双林镇及各村坊尊者,都去总堂待命,本座即刻便到!”
乡民们诺一声,都从此间奔出去,迅疾隐在黑夜之中了。却把燕青和时迁看的瞠目结舌。
许贯忠朝燕青笑一笑道:“本座是摩尼教在此间的堂主,分舵上百,信众数万。”
燕青倒吸一口冷气:“江南方腊,不也是摩尼教主么?”
许贯忠道:“吾与江南方腊教出同门,宗派各异。贤弟们不必吃惊,吾等不为朝廷所知,也不属邪逆之人。”
燕青问道:“何为摩尼?”
许贯忠道:“摩尼者,明尊是也。未有天地之时,只有善恶二宗。善宗明尊居于光明之处,有五土、五品、五施之德,清净、光明、大力、智慧四王护法。恶宗魔王居在黑暗里,荼毒万民。今女真来犯,便是暗魔来袭,吾等必得殉身护法。”
燕青和时迁听得云里雾里。再一想,休论摩尼明尊,眼下打女真就是好人。便要跟着许贯忠去总堂议事。
刚好骑来三匹马,三人便上马去双林镇。黄发小童举着灯笼在前
引路,显然他路径熟络,还足下灵动,奔在马匹前面,竟毫不吃力。
路上燕青突然问一句:“昔年兄长为何赠俺山西地形舆图?”许贯忠笑一笑道:“那田虎不敬明尊,杀吾教众。”燕青和时迁闻言默默无语。有诗为证:
水泊三晋征田虎,太原淹水尸浮沉。
伪王亲近皆曰贼,美玉顽石无暇分。
威胜城中人头滚,玉砌朝门热血喷。
护国剿匪千秋业,变作摩尼护法人。
一人三骑进到双林镇时,天已微明。但见一座极大的空场之中,正中燃着一堆巨大篝火,火边早已黑压压的站满了,少说也有二百多人。这些人衣分青、赤、黄、黑四色,各人身上都挂插刀剑兵刃。有许多人头缠白布,腰系白带,脸含悲愤哀痛之色。
见许贯忠等三人进场,人丛中一个雄壮的声音道:“如今北地魔王侵来,已有许多教徒有家人罹难。还请堂主示下,吾等如何驱魔护法?”另一个苍老些的声音接口:“明尊庇佑,清净、光明、大力、智慧四舵的护法尊者已经聚齐,恭领堂主法旨。”
许贯忠先去面朝火焰叩拜一遭,站起身对场中众人朗声道:“北地女真,鞑虏也。居于极北黑暗之地,乃是魔族鬼魅。今犯吾光明圣域,明尊不容!吾教众必得以身殉教,悍勇争先。”
众人轰然一声,都叫嚷“谨遵法旨”。
许贯忠点首让四五个为头的聚过来,围个小圈子,低声商议一回。那声音雄壮的黑脸汉和声音苍老的白胡子都在其内。
待商议定了,许贯忠回身对燕青和时迁道:“打听确实了,明日里郭药师那个奸贼,率将近三千个番兵骑兵,要从这双林镇里过。看样子是要去攻取黎阳,占据黄河延津渡口。”
燕青道:“常胜军的骑卒,燕山百姓称做‘拐子马’,甲轻马快,最擅掩杀追逐。步下者难以招架。”
时迁也问:“贵教麾下可有骑兵?”
许贯忠道:“来时路上,本座已经想过,教众手里无马,却有数百头黄牛。他马快,俺叫他跑不起来,便可一战。”
燕青道:“兄长武举出身,多才学,有肝胆。琴弈丹青,件件都省的。今番驱魔杀敌,小可拭目以待。”
许贯忠道:“明日此间极为凶险,二位贤弟刚刚死里逃生,就请离去,可保性命。”
燕青、时迁怫然不悦,道:“俺两个不去青州二龙山,兼程赶到此地,就是为了再斗鞑虏。兄长如何要赶俺们走?”
许贯忠笑一笑道:“如此便请两位贤弟为本座护法,看本座如何驱此妖魔。”有诗为证:
风冷黑云出,霜打密节竹。摩尼拢圣火,信众拒鞑胡。
手把兔角弓,心怀冲天怒。视死如归去,轮回见麻姑。
已是宣和七年腊月廿九日,双林镇北官道上,行过来那支常胜军番兵。郭药师位在中军,骑在马上,恹恹不快。腊月十五,斡离不令郭药师带一千骑为乡导。郭药师以兵少为辞,拒不肯行。金人才又加千骑。郭药师暗自再带了数百骑。这么点兵力,如何能纵横四境?
斡离不号称“菩萨太子”,其实心如蛇蝎。饮马川一战,兀术铩羽而回,把火气都撒到了那两个猛安官的头上。举着那枝“勿吉铁”,要那两人交出族中刺客和主使之人。
斡离不为人阴险,明着也去呵斥那两个谋克官,却忽然话风一转,便命郭药师带先导南下,把燕山府城防交给两个猛安。这是明贬暗褒的勾当,却让郭药师以下常胜军胡人们,有苦难言。
这几日常胜军为先导,金人随着,去攻宝州、攻中山府,皆不克。斡离不和兀术对常胜军皆不满,文书里斥责得越来话越重。幸亏日前趁乱取了信德府,大好城池交上去,那哥儿俩的言辞才稍微缓和一些。席不暇暖,便又逼着郭药师去攻黎阳,夺取黄河渡口。
郭药师如何不知,常胜军奚人和金国女真人,虽然占据了信德府,却已孤军深入宋境。身后北边,与燕山府中间隔着中山府、保定、沧州几个城池,都还在宋人手里,退路不畅。自己做先导,若是被哪里阻隔缠住,待宋军大队军马围上来,那便是灭顶之灾。虽然眼下宋军羸弱,可保不齐冒出个名将,祸事立至。
郭药师身后,此刻跟着一队野人女真,谋克官便是尼夫合,是兀术特意派来监督他的。因不擅骑马,女真人都坐着雪橇爬犁,用战马拉着。不惟拖慢了常胜军的速度,这伙儿“野人大爷”还异常暴躁,动不动便要擎出弯刀砍人。
正在郭药师心烦意乱之际,大军行至双林镇。官道穿镇而过,街上都关门闭户,不见一个行人。不待上官吩咐,常胜军胡人们便都跳下马闯到各处房舍里搜捡。宋人都逃去了,寻些财货、吃食也好。女真野人们“见贤思齐”,都跳下爬犁,加入劫掠行列。
郭药师记着斡离不殿下“所过州县,不得擅行诛戮”的严令,想要约束部众。转念又一想,这是“劫掠”,不是“诛戮”,张开的嘴又闭上了,任由他去。
尼夫合带着他那谋克的女真野人,不去翻找金银财帛,却专门要寻美酒牛肉。双林镇本就是牛市,各家积下的干鲜牛货颇多。沿街酒肆亦多,好酒村醪都拿大瓮半埋着,好卖与来赶集的人。战事起来,居民四散逃去,哪个有暇去顾这些酒水、肉食,却便宜了这群番兵。
待行出双林镇时,这两千多常胜军,各个身带包裹杂物,把战马都压得脚下慢了许多。而那二三百野人女真,都喝得烂醉了,爬犁上
满满都是干鲜牛肉。队列一动,晃得许多野人扶着爬犁吐。吐完还能揪着肉再吃一回,生肉熟肉不论,嚼得满嘴黄沫子。看得郭药师眉头直皱,几欲呕出来。
胡人军卒身后,双林镇上一片烟火弥漫,被风一吹,烈焰蔽日。大好一个集镇,就此化为焦土。有诗为证:
曾怪鲁智深,起身自绿林。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
如今鞑虏至,无由便杀人。放火为取乐,来毁华夏根。
郭药师催促行程,十数里外,见重峦迭障,四面皆山,惟有禽声上下,却无人迹往来。来到一个山凹里,却有三四里方圆平旷的所在。
常胜军胡人见此处宽阔平坦,纷纷跳下马来整理刚刚搜剑到的财物。登时队形散乱了。
郭药师心内烦闷,也不十分管束。他手下七八个营官见乱了队列,便在马上吆喝,胡人们充耳不闻,自顾自都去忙碌。
猛听山脊上一阵铜锣响,四面坡上涌出数百头黄牛,各个红着牛眼,脚步癫狂地朝山凹里挤下来。虽不见奔雷般冲撞,却也势不可挡。旋即三四里这处山间凹处,便被上千匹战马、数百头黄牛挤满了。山凹前面过去了几百骑,山凹后面尚有一千余骑堵在路上。
都是寻常耕牛,如何都红了眼、醉了腿?书中暗表,原来许贯忠闻听郭药师骑卒要过双林镇,心下便欲用“火牛阵”攻他。但寻几头黄牛来试,那牛遇火便惊了,却不受驱使,不去冲敌,却要胡乱奔跑,撞伤自己人。一时无措。那个白须老者献计:“火牛不易控制,醉牛也许能用。恰好老汉开个烧锅酿酒,尚存着几十坛村醪[láo]在,还有数车酒醩[zāo]。临阵前都拌在草料里,喂给牛吃了,一准气力大增,疯劲十足。”许贯忠依了他,番兵劫掠双林镇时,这边开始喂牛。恰好番兵来至山凹时,数百头耕牛醉意上头。有诗为证:
耕牛犁田饱黎民,哪知要去阵上巡。
既知体壮胆儿小,要灌醪糟醉一群。
郭药师和女真野人恰好都在山凹处,一见有牛漫山遍野冲下来,他便知事有蹊跷,似是中了埋伏。但上阵一生,哪见过这般“醉牛阵势”?正无措手处,再听得山脊上锣声再起,便有无穷带火箭矢,从坡上射下来。火到处,牛疯马惊,相互踩踏。
此时山坡上现出许多身影,分作青、赤、黄、黑四队人。他们也不用刀剑,只是不住地往牛马群里丢石块、放火箭、扔烟花。许贯忠家里那个黄发小童,捧着满满一泥盆点着了的干松枝,仗着腿脚快,竟在醉牛背上跳来跳去,把火头乱丢。口里还吆喝连连,刺激那牛儿癫狂,愈发地冲撞个不休。哪知脚下一滑,这童儿的身子便没在牛群里去了。山凹里牛跳马嘶,愈来愈乱,竟没人注意到他。
跟牛马挤在一处的野人和番兵,被疯牛乱挤乱撞,哪个还能稳在
马鞍上?一旦跌落到地下,便有无数的牛马蹄子踩踏下来,骨肉为泥。
那群女真野人,原本就都坐在雪橇爬犁上,恰好在牛马蹄下。加之刚刚又喝醉了酒,急切间哪里挣扎得起身?醉牛冲过来,牛角乱顶、牛蹄乱飞,踩得这一片酒血横流。那牛本就带醉,嗅见酒味更是疯癫。
尼夫合醉得最沉,看到牛来,一骨碌从雪橇上立起来,却不知躲闪。仗着一身蛮力,却要徒手与醉牛相搏。被一头黑牛重重一撞,恰好挂在牛角上。那醉牛猛一昂头,这野人便飞到半空里。掉下来时,已在群牛蹄下。百蹄千踏,被踩成一滩掺了酒的肉泥。正是:
田单即墨纵火牛,燕昭七十城池丢。
今朝摩尼醉大牢,蹄下超度鞑虏休。
郭药师毕竟久历阵仗,一瞬惶惑过去后,旋即清醒过来。随即腾身跳到马背之上,几个纵越,踩着马背人头,便跳出山凹间乱局,回到山凹后的军中。这厮也是个狠人,不去理会牛马堆里鞑兵的死活,再选一匹花马骑了,呵斥着道路上的常胜军悍卒攀山而上,发声喊便去斗摩尼教众。一时坡上人斗人,坡下牛斗马,喊杀震天。有道是:
疯牛撞惊马,八蹄踩一鞑;奚人斗摩尼,刀戟耀光华。
牛马本无仇,人驱互践踏;宋金各自处,王魔令厮杀。
常胜军悍卒毕竟久历战阵,各个悍勇。摩尼教众乃是乡民村汉,每日里辛辛苦苦挣扎,早晨巴不到晚。起的是五更,睡的是半夜。晚来未上床,先去摸一摸米瓮看,到底没颗米,明日又无钱。绝望了,才去信这摩尼。如今仓促上阵,没几个会用手里的刀枪。如何及得上北境里日日厮杀的常胜军番兵?
那个白胡须,却是副堂主身份,一直指挥着四队人,齐进齐退,守个阵法。靠着一股“殉身护教”的信念,青、赤、黄、黑四队人搏命厮杀。总有那懵懂的,跟不上队列,自己殒身不说,还露给番兵缺口,被冲突进来,搅散队列。待到各自为战之时,哪里还扛得住?白须副堂主见事无可为,横刀自刎而死。
早间说话的那个黑大汉最是悍勇,使一双板刀,在番兵堆里左右冲突,杀得满身是血。终有力竭时,胸口又中了一箭,身如泰山,倒地身亡。
许贯忠做这堂主,也不心慈。任坡上四队人自去挣扎。他一直在山脊上盯着郭药师,盼望此一战,除去这个巨奸。眼见他已被困在牛马堆里,心下大喜,指望着郭药师能被牛马踩死。哪知这厮逃得性命,还能指挥鞑兵来斗摩尼教众,占得上风。许贯忠召唤着燕青、时迁,三个人各执兵器,匿踪潜行,专要取郭药师性命。
看看来至近前,许贯忠张弓搭箭,觑得亲切,朝郭药师便一箭射出。不想被郭药师瞥见,一提马缰,那箭正射在马眼上,马倒却将郭药师压住。许贯忠喝一声,提刀纵下坡来,竟奔郭药师。好个奸贼,
还能从地上挣起身,拔佩剑接住许贯忠刀势。
燕青和时迁双双跟下来,各挥手里宝刀,阻住郭药师身畔卫士,十来个人急切里冲不过来。
却看许贯忠将手中刀舞起,冷气森森;郭药师执佩剑搁架,寒光闪闪。斗了片刻,浑如飞凤迎鸾;战不多时,好似角鹰拿兔。一来一往,有去有回。两个斗了数合,只听得山岭旁边一声响亮,两个里倒了一个。
有分教:寒光影里人头落,杀气丛中血雨喷。
毕竟两个里厮杀,倒了一个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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