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人世间情感,愈是相交得久、相处得近,便愈是复杂。这戴宗最初识得吴用,还属惺惺相惜。此后遇见李逵,怄得他烦恼不已。待得遇宋江后,命运便不由得自己了。在梁山上,他与李逵花荣,都是宋江吴用最体己的人。戴宗靠这个圈子,又怕这个圈子。是颗棋子,又不甘心只做个棋子。机密事知晓多了,戴宗愈发战战兢兢。总觉得所有人都要破开他肚肠,把他藏下的秘密大白于天下。隐居岱庙中,他也不觉得真安稳。如今闻知这几个都死了,戴宗心里有悲有喜、且忧还惧、想言而止,便显得既颠又狂了。可叹人生,磊落是福!心腹

事存多了,能涨破凡人肚肠。

燕青由得戴宗自去发癫发狂,施施然在延禧殿内踱步,四下打量。一间殿阁,泥胎、塑像之外,无非是些香烛供奉之类。忽见墙上挂一张弹弓,有些突兀。燕青踱过去将弓取在手里,入手颇有些分量。仔细端详一回,弓身似檀木制作,弓弦状似牛筋,通体幽暗,显得甚是古旧。弓铉正中安一块玉弹兜,竟是羊脂玉雕成的。

古语道:弩生于弓,弓生于弹。这弹弓是发射弹丸猎鸟的,乃上古之兵器。《吴越春秋》载《弹歌》唱道:“断竹,续竹,飞土,逐宍(肉)?,所言即是春秋时吴人伐竹制作弹弓、抟土制作弹丸,追逐猎杀禽兽的情形。魏晋以后,弹弓多被王孙公子、闲人散客用以走马猎禽。唐人孟浩然诗曰:

大堤行乐处,车马相驰突。岁岁春草生,踏青二三月。

王孙挟珠弹,游女矜罗袜。携手今莫同,江花为谁发。

至宋一朝,弹弓嬉戏之风尤盛。太祖赵匡胤曾在后花园弹雀,被诤臣打断不悦,该大臣言到:“臣以为国之杂事,尚急于弹雀”,遂被太祖痛殴。真宗常在御园以金丸弹雀,若妃嫔拾到金弹者,当夜便得真宗临幸。当朝徽宗帝也曾在御西楼观灯,以金橘果子当做弹丸,戏弹鲁公蔡京,竟发射数百下,乐此不疲。故民间有讥讽诗句,广为流传。道是“王孙挟弹打鸳鸯,红藉花前世界凉”。

燕青看着弹弓,正浮想联翩,戴宗却冲过来,一把夺过去道:“岂不知此乃我的防身至宝,你这小厮毛手毛脚的,怕不弄坏了?”

燕青见戴宗不再癫狂,便拿话引着他,渐近正题:“哥哥有神行法术,鬼神莫近,哪里还需这弹弓防身??

戴宗道:“世间哪里有什么神通?俺传递军情、有路则乘快马,无路便要登山过岭、越涧渡河,于无路之处穿插过去。按直线走,自然比绕行的快多了。”见燕青似有不信,戴宗再道:“过野兽岭、翻虎豹山,都靠这张弹弓,吓退各般猛兽,逃得性命。”

燕青引他话:“哥哥用这弹弓,也打飞石,岂不又是一位‘没羽箭’?比那张清如何?”戴宗撇一撇嘴:“张清那厮如何比得了我?都是投石打将,偷袭面门。被他打中,只能伤及皮肉。若被我的弹丸打上去,却无几个能活命!?

燕青奇道:“这许多年,怎的不见哥哥阵上凭此绝技,杀敌立功?却让张清那厮,得了个‘没羽箭’的声名。”戴宗讪笑一声:“我幼时立誓绝不杀生,更不肯伤人性命。江州管监狱时,只图些钱财,却从不害命。上梁山为宼,已经辱没祖宗了。若还伤人性命,死后必下拔舌地狱。好在梁山上、朝廷里走这一遭,在我手里没坏一命。如今方可在此清修,赎却罪孽,图个来世功德。”

燕青听他说到此处,心里暗叫“关口到了”。遂收起笑容道:“哥

哥休撇得干净,有一条性命,便是汝参与加害的!”戴宗正吹嘘得意,闻此言勃然动怒:“你这小厮胡唚,哪个是我害的?戴宗君子坦荡荡!?

燕青冷笑道:“晁天王在曾头市中药箭,宋江谋夺梁山权柄。个中内情,汝岂能不知?那晚你于溃兵路上假传军令,还说没参与这鬼魅伎俩?”把戴宗问得张口结舌,燕青步步紧逼:“林教头性如烈火,与晁天王交情最深。此番就是来问你内情的。宋江那几个都死了,你若不讲出内情,还能有命在么??

此一言正戳中戴宗心窍,刀剜也似疼痛,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滚落下来。团团转了几遭,戴宗定下心再思量一番,知此番他三人同来,自己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又不愿束手就缚、任他们摆布。遂把心一横,退到蒲团上安坐,闭起口,再不言语。正是:

任尔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闭住惹祸口舌,神魔无处寻罪。

燕青见言语奏效,诳得戴宗心虚出汗,正得意间,却见他老神在在,稳坐蒲团,闭口不言了。忙过去再出言劝慰,好话歹话再说一箩筐,戴宗那边充耳不闻,再没睁过眼。看看天光渐亮,燕青无可奈何他,只得向他一躬,道一声:“哥哥稳便,小乙先退下。傍黑时同林冲哥哥、武松哥哥一同来拜望。”见戴宗仿佛入定一般,绝无半点反应。燕青叹息一声,转头回转客栈去。

当晚林冲、武松、燕青三人再去延禧殿寻戴宗时,殿内空无一人。蒲团上留一纸信笺,上书:“日出时,玉皇顶一会,了却尘缘。”三人无奈,摸黑往太平顶攀上去。所幸月色皎洁、雪映星光。路虽崎岖,却尽有拜玉帝者、观日出者,踩出凌乱足迹,依稀可辨。夜深雪厚,绝无行人。三人俱有武功,攀岩过岗、踏雪过涧,不在话下。

这岱岳玉皇顶,自上古的炎、黄、尧、舜、禹、汤,到秦始皇、汉武帝、汉光武、唐高宗、唐玄宗,乃至本朝真宗皇帝,都来此燔(fán)柴祭天,拜山川诸神,保国泰民安。泰山封禅,乃是华夏头一等的祭祀大典,只有文治武功皆堪夸耀的君王,方有资格登临此地。

昔年齐桓公称霸诸侯,且泰山正在治下,有心也来封禅一回,却被管仲拦住。直言其功业不显,德行不配。气得桓公几欲杀之。

玉皇顶东亭可观日出。先观云海,有云雾蒸腾、有水汽洗濯,似东海之云,又似天外之云。日出东方,先似自云朵里生出一团红霞,俄而红霞化作金盘,金盘化作白壁,白壁散出银光。待银光耀目时,那便是初升的太阳了。日升四色,正应四时。端的是玄妙无边。一众香客做歌道:

登临玉皇顶,一览众山小。日出拜玉皇,四季家宅好。

林冲三个赶一夜山路攀爬上来,恰好将四色日出看了个始末。脚下是层峦绝壁,面向昊天红日,目光所及,无半点凡尘俗物。奔跑出一身透汗,仿佛将全身洗涤了一回,恁地净彻。呼吸间潮水气、云霞

气、花草气,将脏腑一遭氤氲、冲刷个遍。一时间,胸中所有块垒,都似化去了一般。林冲不禁高声诵读昔年诗作,道是: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震泰山东!

林冲戟指向东,转头对武松燕青道:“俺林冲今日悟得了,昔人过客,逝了。过往龃龉,了矣。如今死里逃生,便是再次投胎转世。今日起,这泰山之东、齐鲁之地,任凭林冲驰骋。快意恩仇,奖惩善恶,方不负来这世间走一遭!”

武松出言讥讽道:“武二所识英豪,就属你林教头活得憋屈。每每屈己从人,事事患得患失。空有一身绝学,立下无数功劳,如今只挣得了杭州一丘衣冠假冢。你若早日悟了,梁山哪能是如今的凄凉?”

燕青打个圆场:“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任何时悟了都不晚。教头哥哥虽已不惑,有我等少年郎辅佐,教头哥哥还可狂放他五六十年!”三人齐齐都笑,回声惹得松涛阵阵,雪落簌簌。

天光已是大亮,武松心急嗔怪道:“这戴宗慣会装神弄鬼。约好日出时此处会面,拖延到这般时辰,还不现身。莫不是路上被狼掏了?被熊挠了?害俺头陀挨冻!”

话音未落,一个泥弹丸簌地贴武松头皮飞过去,打在他身后松树干上,啪一声撞得粉碎。武松吃了一惊,忙吐个架势,预备迎敌。

燕青前日见过戴宗所用弹弓,心知他就在附近。射泥丸警告武松,不要出口伤人,可见敌意不深。便一躬身拜道:“请戴宗哥哥现身,吾等如约而至,只为一聚。”说着便从怀里取一个牛皮酒囊出来:“故交相聚,怎可无酒?小乙贴身暖着一袋烈酒,专候哥哥开斋。”

话音未落,一团灰影从三人当中掠过去,闪几闪,又消失不见了。耳畔传过来一声喝彩:“酒却不错,话太难听。”

燕青胳膊还那里举着,手里酒囊却不见了。低头查看雪地上,有几个浅浅足印,曲折纵跳着转入松林里去了。

燕青朝松林拱手再拜:“戴宗哥哥说哪里话来,却才武松失口,是等哥哥心焦,玩笑而已。”

呼的一声,一枚松球从燕青左侧飞出来,将将擦着燕青后臀过去,带起一片衣摆:“难听的不是头陀口里的话,乃是教头心里的话。”

林冲闻言面朝松球飞来的方向,也躬身施一礼道:“戴宗兄弟,俺火并王伦,将山寨托与晁盖,却被宋江谋夺了去。他力主招安,一趟江南,梁山众人七死八伤。俺想知晓,他究竟是如何害了晁盖,望兄弟成全。”

腾的一声,戴宗却从林冲身后一株槐树上跳下来,一只手挽着弹弓,另一只手举着酒囊只顾灌。畅饮几大口后,他将酒囊扣严了囊口,丢与燕青:“戴宗与吴用少年交好。得宋江信任,做心腹人。如今他

们都殁了,好些儿事,便该随他们,一遭儿都吹散了罢。”

随即戴宗向这三个深施一礼,再道:“戴宗与人相交,须有始有终。宋江吴用行事,我虽知晓,却未参与。功也好,罪也罢,人死债消。戴宗不愿言及已逝者往事,且希冀与三位再续一段义气,惟望成全。”见三人沉吟不语,戴宗再拜伏于地道:“若教头哥哥定是逼迫戴宗,要我对宋江诛心伐罪,那就请哥哥将戴宗性命取走,不敢抗拒。”声音哽咽、叩头不止。此正是:

义气伴汝生,也伴汝墓陵。不惟生前佑,更护身后名。

幼为长者讳,针为逝者缝。一死百罪赎,桀纣穴已空。

武松向来对宋江情厚,宁可宋江负己,也不愿去负宋江。明知宋江玩弄权术,也做不来害他的事。正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今见戴宗言行,知其发自肺腑。林冲所论的是理,戴宗所拘的是情,勿分对错。他便下场搅一搅局,和一滩稀泥。

武松近前拉起戴宗道:“你这厮好不晓事,谋害晁盖、谋夺梁山权柄,乃是莫大罪过。大是大非当前,你只念小恩小惠,当真糊涂。俺知你腿脚有神通,但拳掌不济事。今你我拳脚上较量一遭,俺若放翻了你,便好好回答教头哥哥所问;你若做翻了俺,教头哥哥许你作壁上观,不再逼问你任何往事。你敢是不敢?”

戴宗素来知晓武松拳脚无敌,但心中执念,让他勉力也要一试,一口应下来。

武松拿眼去看林冲。竞技场里的事,如何瞒得了教师爷?林冲早已看透了武松的药葫芦。却才林冲观日言语,那时便放下了诸多执念。武松对戴宗感同身受,林冲如何会看不透他?是以听武松要比武赌誓,林冲也愿就梯下楼,颔首答应下来。

武松为显公平,让燕青相帮着除去护身铜片等,解开衣裳给戴宗看,并无一毫儿铜铁留在身上。那戴宗更硬气,竟脱缚袒露上半身,下面只剩一条单裤儿,系绑腿蹬快靴。

二人各吐个门户,探着手慢慢对进,不放一点儿破绽给对方。忽而两手相碰,武松手臂暴伸,去扣戴宗右腕子。那戴宗簌地合身退出两三尺,绕开他探出的手臂。随即身躯便飘到武松侧后,发掌击向武松后颈。那边武松挥拳横扫,抡向已抢到自家身后的戴宗。未待拳到,戴宗身躯退三步,又进两步,武松臂膀刚好抡过去,不及收回,戴宗的拳正在夹空中递进去,直抵他面门。

好个武松,收拳不及腿来救,提左膝亮脚掌,拿足尖去够戴宗胸腹。反正武松腿比戴宗胳膊长,你这边拳打到了,那边他腿也踢上了,看谁更疼。

戴宗脚下功夫更俊,见武松踢腿过来,他向后纵着退,退半步又探身进来了,还往里递拳头,专捣武松肋下。

就这样两个人拆了十来招,连对方衣襟都没碰着,却都鼻洼见汗了。武松人高马大,力逾千金,让他拳脚碰上,立时了帐。但戴宗身法飘忽,快进快退,闪电似的围着他绕。

景阳冈上,老虎壮如蛮牛,武松快似灵猫,老虎便死了。玉皇顶上,武松壮似蛮牛,戴宗快似灵猫,武松岂不悬了?武松见这般站定了放对,自己不占上风。便暴喝一声,使出鸳鸯腿绝技,连环踢向戴宗,逼迫他连续几次跳退。觑见这个空当,武松拔腿就跑,仗着身高步大,几个跳跃,便与戴宗拉开了三四丈距离。

戴宗却不慌乱,心道“除了当年有个神驹子马灵,哪个还能在我眼前逃开去?”好整以暇,他还俯身拾起上衣,往肩上一搭,对燕青说一声:“风大怕冷”,便径直朝武松那厢追下去。

玉皇顶上除开这片杂树林,尚有轩敞空地,盖着几座殿阁:玉皇殿、迎旭亭、望河亭、东西配殿等。今晨雪大,山上并无闲杂人,无人打扰这两个蹿房越脊。说是放对,却好似顽童嬉戏。

武松被戴宗追得四下躲避,好不容易逃开几丈远,戴宗纵跳几下,立时拳掌又递到他后心处。武松回身反击,戴宗便退开;等武松一跑,他便瞬间赶上。

戴宗拳掌力道不济,绝计伤不到武松。但武松要打到他,也是千难万难。你拳快,他腿脚更快;你拳重,他却让你碰不到衣襟。此番“神拳”遇到“神腿”,彼此都无可奈何。

林冲和燕青起初还饶有兴致,看戴、武二人争斗。可看着看着,厮打变成了挑逗,挑逗变成追逐,追逐再变成了躲猫猫。二人眼中,两个壮年汉子,举止好似幼童,将比武变作了嬉闹。燕青越看越好笑,林冲越看越气恼。终于都觉得无聊,二人席地而坐,喝那半囊冷酒。日已三竿,松涛阵阵,雪映山川,雾遮深谷,一派平和景色。

燕青朝他俩那边喊一声:“别折腾了,喝光这点儿老酒,俺们就下山去了!”

一盏茶功夫,那两人又现身出来,打得花团锦簇。斗到深谷里时,忽得躺倒下一个。

有分教:巅峰日出光照影,拳脚叙旧消龃龉。毕竟两个追逐撕扯,究竟是哪个倒了,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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