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后,铺子村像进入了梦乡。我和母亲在那段日子里,再也没有出去觅食。主人几次叮嘱母亲不要出去,说外面风大天冷雪厚,根本吃不到草,还不如好好待在圈里养精蓄锐,为明年春耕提前做好准备。
一天早上,我刚刚从圈里溜达出来,就见主人家来了好几个人。先是村里的屠夫双龙拿着把明晃晃刀子进了院,不大一会儿,天刚、郭逢春和锁锁也来了,又过了一会儿,被花兰认定的主人的情妇三闺女也披着件栽绒领子的棉夹克进来了。她头发蓬乱,眼睛却分外明亮。她人还没有进院,一路小跑的声音先进了我的耳朵。
就在这时,何老师的疯老婆也来了,站在院子里扎撒着两只手看着人们笑。曹梨梨怕她站久了冻坏,出来把她歪戴的帽子戴正,又把她敞着的衣服扣上扣子,最后指着猪圈说:“猪还没杀了,晌午杀了猪,就给你和何老师送杀猪菜去。你先回哇,天太冷了,怕把你冻坏了。”
疯女人张开嘴哈哈笑着,一步一回头地出去了。
双龙他们没有进屋,直接到主人家的猪窝跟前“唠唠唠”地唤猪出来。郭逢春看到我在他们跟前转悠,摸摸我的头说:“你长得真快啊,看你这身膘,就知道你主人没有亏待你。”
“你管我死活啊?我好坏跟你有关系吗?”那个低沉的、气息奄奄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显然,这是说给郭逢春听的。我定定神,四下找找,没有人说话,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福旺家那头猪身上。而且,我感觉我恨不能照郭逢春来一蹄子。不知为什么,我从降落到人世第一眼看到他就讨厌他。而他,明明对我和我母亲挺好的呀。
“逢春叔,你别夸他的牛犊了,快看看他们这猪,明显不给吃喝嘛,能杀50斤就不错了。”锁锁在那头黑瘦的猪身上捏揣着:“这哪有膘啊,全是腌皮。”
“今年这猪算是白喂了。它要长得好,我妈还不舍得杀,要留下喂隔年猪呢。”福旺从家里出来了:“管它杀多少呢,过年总够了。”
福旺招呼三闺女进屋和曹梨梨安顿做杀猪菜和油炸糕。说花兰怕锁柱着了油干锅犯病,到天刚家去了,饭熟了才能回来。三闺女嘴一撇,笑道:“昨天不是说了嘛,今天还说,我还没到七老八十的时候。”
俩人正说着话,曹梨梨拿个盆出来了。她边走边大声说:“接些猪血,我给做灌肠。好几年没杀猪了,建阳早就念叨着要吃灌肠。”
“大娘,你家的猪估计连个肠油也没有,咋做灌肠?灌肠肥了才好吃,一切一案板油,那才香。”锁锁说。
曹梨梨笑了:“那也能做,我家今年榨了那么多胡麻油,不行倒些胡油。”
“大娘真会改良,我活了二十八,还没听说过灌灌肠要倒胡麻油的。”锁锁也笑了。
一直不说话的双龙,趁猪不注意,上前把猪按倒,猪声嘶力竭地叫唤着,想挣脱开双龙站起来。其他几个人急忙上前帮着按住,双龙腾出拿刀子的手,对准猪脖子捅了进去,三闺女把盆子放到了猪脖子下,只听见猪沉闷地“嗷”了一声,就不再动弹了。一股股散发着腥气的热血,淋淋漓漓流到了盆里。
看到昨晚还哼哼着滚揎主人家的门想要吃食的猪被杀掉后,我心里一阵伤心绝望。我和母亲老了也是这个下场吗?我明明看到猪想跑到我身边寻找帮助,可它最终还是死在了人的手里。我没有心情再看下去,跑回圈里卧在母亲的膝下。母亲用它的尾巴爱抚我一下,说:“傻儿子,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猪羊一刀菜’的话了,今天你也看到了,我们这些动物就是为主人服务的,这是上天安排的,这就是命。”
主人那天可能真是忙疯了,竟然多半天没有给我们填草。我饿的受不了,跑出圈逮几口垛在院子里的秸秆吃。偏偏鸡们在秸秆垛上觅食,见我过来跟它们争食,圪蛋呱呱、圪蛋呱呱地叫着,领头的那只红公鸡竟然过来啄我,我哪有好气,一头撞去,气得平时那趾高气扬的红公鸡跟我杠上了,丝毫也没有退缩的样子,头上的毛发奓散着,眼睛血红,后退了几步,又向我扑来……
我哪里见过这阵仗啊,急忙大叫起来:“哞、哞、哞……”这时,福旺和郭逢春听到我叫唤来到我跟前。郭逢春抹一下嘴,朝啄我的公鸡扬扬手吓唬着,说:“你们太厉害了,赶紧散了哇。它饿了也得吃点东西啊。”
听郭逢春这样,福旺一拍脑袋:“怨我怨我,忙的没给它娘俩喂草。”这前半句话,是他对郭逢春说的。“不好意思啊宝贝,我马上就给你们送麻糁和谷草。”这后半句才是对我说的。我没有啃声,见鸡们飞下了秸秆垛,故意在院里追了它们一气,让它们也知道知道我不是吃素的,尽管我天生是耕田拉车的命。
主人把我赶回了圈,一会儿给我们端来了一簸箕麻糁。他抚抚母亲的犄角说:”老黄,饿了吧?告诉你吧,咱家的猪尽肉杀了66斤,虽然膘不好,过年吃管够了。多亏了国家的好政策啊,不然,这猪哪舍得杀?早就卖了买煤买粮食吃了,土地下户好啊。”跟他相跟着来到牛圈的郭逢春摸摸母亲的头说:“老伙计,福旺对你不错哇!在生产队那些年,重活儿、累活都是你干,村里二三十条牛,就数你仁义了。今儿福旺杀猪,请我吃肉,正好我来看看你。你还记得我不?”
母亲的眼睛与郭逢春对视的瞬间,一下泪光点点。郭逢春抱住母亲的头,对主人说:“你好好养着它,它通人性,知道谁对它好。它不会亏待你的。”
郭逢春见我不声不响地吃麻糁,朝我浑身上下打量了个一遍,又对福旺说:“福旺,小黄牛骟了?”
“骟了,安兽医给骟的。”
“嗯,骟了好。明年春天,小黄就能跟它妈搿犋了。”郭逢春拍拍我出去了。这时,我耳边忽然又响起那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就是他,就是他,是他……”我使劲摇摇头,想把那个声音从我耳朵里摇出去。
锁锁那天是来催割头税的。自从土地下户后,他这个铺子村的队长形同虚设,好在村里还有一堆公共事务需要上报大队和公社,他又识文断字,大队便又派遣了他这个新的公干。
曹梨梨和三闺女做好饭菜的时候,兰花抱着锁柱才回来。她一会儿端碗杀猪菜给东家送,一会儿端碗杀猪菜给西家送。一家杀猪、全村吃菜的好风气被福旺一家传承到了极致。天刚的老妈改桃老娘娘、香娥姐弟、三闺女男人、许大夫家、何老师家等,住在铺子村村西的人家,几乎都吃到了福旺家的杀猪菜。
听福旺跟母亲说,花兰给何老师去送菜时,三闺女插了句嘴,说疯女人可爱吃粉条了,让花兰多舀点粉条。说疯女人到她家蹭饭时她看出来的。花兰舀起一碗杀猪菜要给双龙媳妇送,双龙说:“快不要送了。兰枝那个人不知好歹,你一送菜,她还以为你不给我杀猪的工钱了。”
见我对主人给全村人送杀猪菜不理解,母亲说:“铺子村的人都这样。我活了这么久,只要村里有家杀猪的,全村人差不多都能吃到杀猪菜,这是铺子村的乡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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