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子村的冬天是从家家户户房顶苫上秸子和晒上土豆开始的。

福旺家房项苫秸子那天,铺子村迎来了那年冬天第一场瑞雪。我和母亲到大黑河喝水的时候,发现河面被棉絮一样白白的雪花盖得严严实实。我再也看不到清凜凛蜿蜒到远方的河水,只能听到哗啦啦流水的声音还是那么悦耳动听。母亲说,每天它来喝水,一是想喝这源头活水,二是就为听这流水的声音。这声音让它记起了它年轻的时候,在戏园子里听过的唯一的一次扬琴演奏的声音,后来主人赶它下河喝水,它突然听到流水声跟扬琴演奏的声音差不多,所以以后无论天气怎么糟糕,它依然选择下河喝水。我这才明白了,阴天下雨主人给我们提来井水后,为何母亲总是一口不喝,原因原来在这儿啊。

母亲用舌头舔开河面的积雪,把沾在舌头上柔软洁白的雪吃进了肚里。只这一舔,就舔出哗啦啦的河水了。我也学着母亲的样子舔了下雪,这雪真凉,吃到嘴里的还有薄脆的冰凌,一丝丝清甜的味道扑鼻而来。这种感觉在我嘴里只停留了几秒钟,我就把雪和冰凌咽进了肚子。昨夜,主人给我们吃的麻糁太多了,夜里我就有些口渴。看来,好东西不能贪吃,吃多了自己就会遭罪,身体就会不舒服。

露出河水的地方,飘起了薄雾一样的轻烟。我和母亲贪婪地喝着,直到喝饱了才作罢。我和母亲,在瞬间变成了两条白牛,与铺子村的田野山川河流房屋动物树木一起,成了耀眼的雪色。对了,铺子村标志性的水利工程——扬水站,在雪地里更显风姿绰约,使人不由回想起那一个个激情燃烧的岁月。

我们顺着来时路返回主人家。说真的,我现在一个人也能找到回家的路,只是主人和母亲从不允许我自个儿出去,每次不是母亲跟着,就是福旺吆赶着,好象我一离开他们就回不去似的。路上有许多人的脚印和我们动物的蹄印以及车辙。最有意思的是鸡的爪印,像冬天的小树叉画在地上似的。好在有雪的时候,鸡们都缩在窝里不出来,那要都出来,雪地上岂不都是小树叉了。

通往主人家的路全部扫开了。在干净的土路上,母亲故意踏了几下步,是高抬腿用力跺蹄子的那种,然后母亲又使劲儿抖了抖身子,它身上的雪花纷纷落下。母亲让我也学它,跺跺蹄子、抖抖身子,以免回去弄脏主人家的院子和我们的圈。

福旺扫完自家门前的雪后,又开始扫通往铺子村大街上的路。显然,他已经打扫干净了他家院子的房前屋后,可惜,他扫过的地方,不大功夫又被雪花盖住了。见我们回来,他拿着枳机扫帚紧走几步来到我们身边,用扫帚扫了扫我们身上。边扫边说:“早知道下雪,前几天就该把房苫上,这倒好了,房项也让雪盖住了,这要再不苫,今年冬天全家人就是个往死冻了。大人好说,锁柱冻坏咋办……”他给母亲扫头的时候,母亲温和地望了他一眼,轻轻哞了一声。我也跟着哞了一声,福旺见状,快速扫完母亲身上的雪,又开始给我扫,他用他的怀拥了下我的头说:“小黄,原来你跟你妈妈一样懂事,是条知恩图报的牛。你妈妈为咱家立下了大功,又生了你接它的班,我都不知道它百年后我怎么安顿它。”

院子里堆了一堆麦秸。一看就是主人从柴房里搬出来的。上房的梯子已经架在了房檐下,房顶上的雪也扫了。主人赶我们回院后,一迭声的喊叫道:“兰花,兰花,你上房还是我上房?你不上去就得往房上挑麦秸。”

“大清早起的,让狼咬住你了?我又没聋。那么高的房,我个女人家,哪能挑一捆二十多斤的秸子上房?我上去给你苫,你在下面挑吧……一个大男人,就怕做重营生,我真是瞎枯眼了,当年才看上你……”花兰穿得棉袄出来了,头上罩一块红头巾,戴一双毛线手套,嘴里骂骂咧咧,朝院里的福旺翻着白眼:“上哇,还看甚了?跟个木头桩子似的。”

母亲回圈了,我在院子里撒着欢儿。

再没听到福旺说话,只见他操出叉子叉住一捆秸子抬起来扔到了房上。花兰一声不啃爬上了梯子,她的红头巾让那个阴霾的雪天一下生机勃勃。福旺扔一捆,花兰在房顶码一捆,直到房顶上全被麦秸盖住,没地方码了,福旺和花兰才停下。花兰从房顶下来后,福旺不放心花兰,怕她码不好,自己又上房顶重新察看了察看,发现花兰的营生做的比他还要细致认真,才笑眯眯地给老婆说下情话。花兰一见男人上了房顶,气不打一处来,红头巾也被她一把扯了下来,她气昂昂的样子,像极了她家那只好斗的公鸡。

“好了,好了,有啥好横眉立目的?快回家看锁柱去,看看,落了一身雪,我给你拍打拍打。”福旺走到花兰身边,讪讪地笑着。

这时,听到曹梨梨惊慌失措地喊:“福旺,花兰,快进家看看锁柱这是咋了……锁柱,锁柱,你别吓唬奶奶啊……”

福旺和花兰在雪花飞扬中跑回了家。屋里曹梨梨的呼唤声,花兰的啜泣声,福旺的喊叫声交织在一起,不知道锁柱的情况是好是坏,就如同外面突然刮起的大风与大雪搅混在一起似的,此刻的天际,也混沌一片,分不清是早晨还是黄昏。

屋里乱了一会儿后,听到曹梨梨说他儿子:“愣在家里干啥?快去请许大夫啊。”

福旺在我的目光里撒开腿跑了出去,中途他还跌倒一次。花兰的哭诉像风中抖抖的绸子,听得人抓心挠肝地难受。

“柱啊,你咋喘成这样了?你不要吓唬妈和你奶啊……”

“花兰,没事儿,娃娃可能风顶了食火了,许大夫给扎几针就好了。”

那天,许大夫怎么给锁柱看的病我没有见。只听他看过锁柱后对主人一家说:“你们看娃娃鼻孔,张得这么大、这么青,再听他的呼吸,像人睡觉打鼾睡一样,这就是标准的肺炎症状了。娃娃小不能打针,我给拔罐子、排排血吧。你们不要怕,针火不伤人,我再给开点药,明、后天娃娃就没事了。”

“许大夫,你给锁柱治好病,他就认你干爹了。你百年以后,他当孝子给你端儆纸盆。”

“花兰,快不要瞎说。许大夫还有三儿四女,人家可不稀罕咱家锁柱。”曹梨梨在喝斥儿媳。

“尽说些没用的!你说你,一天啥营生也不做,就看的个锁柱还今天病了,明天碰了,正经处老没你……赶紧下地给许大夫做顿精条条儿的手擀面哇,愣在炕上做甚了……”福旺对锁柱,那才叫个上心,平日听不得锁柱哭一声,锁柱一哭,他最先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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