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水果的女子大概只有30出头。见他俩一遍又一遍数钱,就说:“大哥,你们现在的生活过得真好啊。可苦了像我们这样没有工作的市民户了。有一句话不是说‘穷工人、饿市民,肥油圪蛋庄户人’嘛,我看你们个个腰粗肚大的,吃的好不说,钱也多了。我这几年的生意全凭你们村里人照顾,没有你们,估计我家都快揭不开锅了。’”

福旺笑笑:“我们比过去是好了,但跟你们比,还差一截,毕竟城乡差别在那里摆着。”

天刚用肘子碰碰他,悄声附在他耳边说:“咱俩露了白了,不如买她点水果吧。以后再来了,咱也有个停车的地儿。”

福旺点点头,俩人到摊子前挑了几斤苹果,女子欢天喜地给秤了,还免了俩人几分钱的零头。卖水果的女子说:“两位大哥,你们以后来了武东镇,就把车停在我这里。我叫秀云,是斗金山供销社的下岗职工。为了糊口,我还给人倒过羊肠子、猪肚子了。那怕啥呀,娃娃们有饭吃、有衣穿谁还问你钱是咋来的?”福旺听了秀云的话,一高兴又秤了几斤葡萄。天刚说他:“一看你就是干部家庭出身,是花惯钱的主,我要像你这么花,今晚别想上炕睡觉了。”

福旺说:“我这也够恓惶了哇!我妈好歹也是打过鬼子的抗战老兵,可她每月只给家里贴补她工资的零头,其余的,大多寄给烈士遗孤和遗孀了。她最好的营养品金点心,也是她在省城的战友给她捎来的,你让她买点白糖、炼乳,还不把她心疼死?你家主要是人口多,你不是交待不了莲云,你主要是有那‘五男二女’了。”

秀云听到后说天刚:“‘人活一世,吃穿二字。’依我说,咱存也存点儿,花也花点儿,苦了谁也不能苦了自己。”

两个男人听了,互相对看一眼,福旺连声说是是是。

有一天,福旺还套上母亲拉上胡麻去邻村榨油。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见证胡麻榨油的过程。他们先把胡麻倒进炒锅,用慢火把胡麻炒熟,炒熟的胡麻从炒锅流到榨机里,最后,榨机里流出了浓稠的油糊糊。油坊的工人把油糊糊倒进一口大缸里,打澄一会儿,胡麻油便又黄亮味道又醇厚了,闻一鼻子,能香塌人脑子。

那年,福旺家榨了一大缸胡麻油。他家吃饭放的油从此便多了。包土豆馅包子、饺子时,花兰会背过曹梨梨的视线偷偷倒一大股。一天,主人家吃包子,饭熟后,曹梨梨夹一个包子一咬,嘴叉窝流出了油汤汤。花兰看见了也假装没看见,曹梨梨剜一眼媳妇,悄声骂道:“才吃了几颗飞轮里的麦子面,就烧燎成这样了……不成器的东西。”

晚上,福旺给我们填草时,跟母亲和我学说了上面这一幕。末了,福旺说:“其实,我一看包子皮黄浸浸的,就知道花兰多倒了油,活该让我妈一眼给发现了,要不然,不知这个败家女人以后又要浪费多少油了。唉!啥也不说了,我妈是苦日子过惯了,现在啥年代了。”

永平的婚事很快订了下来,建阳和粉花也到武东镇上学去了。她俩那年都考上了高中,在铺子村跟她俩同年的娃娃中,只有她俩考到了地区重点中学——武东镇中学。其他男娃女娃,有的去了县城中学,有的上了农业中学。

那年,福旺家里因为正赶上起土豆和卖土豆,没有像村里其他人家一样好好过八月十五。

他们把圆溜溜的几堆土豆卖给了城里的部队。部队上的人开着解放大汽车拉了一天才把土豆拉完。我记得福旺起土豆前出了趟门,回来就跟院子里晒白菜的曹梨梨说:“高首长说了,今年咱家的土豆他给找买家,还说咱们种的少了。今年要是全种上土豆,咱家就成万元户了。”曹梨梨垂下眼睛,问道:“高……高首长身体咋样?”“挺好,你想,人家是高干,高工资拿着,有勤务兵伺候着,高级营养品吃着,风不吹日不晒的……”说到这里,他像想起了什么,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沓钱说:“他还给拿了点钱,说让你增加营养。让我转告你别再给战友家里寄钱了。他说现在国家政策好,当地政府会把他们照顾好的。”

“给我!”曹梨梨从福旺手里拽过钱,抽出几张给福旺,剩下的包到了手绢里,说:“这钱,是高首长指名给我的。我给你个跑腿的钱,剩下的存起来给建阳留着上大学用,都给了你,不知好过了哪家媳妇儿了。”

福旺一脸懵懂:“妈,你说啥了?我给谁了?还不是……”说到这里,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再没有往下说,脸一下红到了脖子。见我盯着他看,他一巴掌拍过来:“蛋大条牛,看啥了看?再说,你还没成年了。”曹梨梨压低嗓子骂道:“我哪辈子没做好事,生了你这么个不省心的东西。”

福旺挠着头笑而不语,等曹梨梨骂完了才说:“我还有话说。”“有屁快放!站在这里像捆卖不了的干草。”“高首长问你那个人有音讯没有?如果有的话,他要来村里。”福旺盯着曹梨梨的眼睛说。曹梨梨摇摇头,眼神瞬时黯淡下来:“没有啊,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福旺见他妈的神色不对,再不敢恋战,一溜烟跑了。

八月十四,曹梨梨和花兰给家人烙了混糖月饼,福旺去武东镇买了巴盟西瓜、苹果和梨,割了些羊肉,一家人总算过了个忙碌而快乐的中秋节。晚上供月亮爷的时候,建阳把瓜果月饼摆到桌子上,端端正正地朝那轮银盘似的满月磕了三个头。家里人谁也没说话,磕完头,她把剜成月牙的西瓜瓣开,递到锁柱手里说:“姐姐明天上学走呀,过年放假才回来。你听懂我的话没?”锁柱嗯嗯啊啊地说着话,但谁也没有听懂他到底说的啥。

那天晚上,众人都回家睡觉后,曹梨梨还坐在檐台上长吁短叹。阵风吹来,月光像水一样哗啦啦地倾泻在她苍老的脸和佝偻的腰身上。看到她坐在月亮地里,我悄悄挨着她卧下,她抚着我的头说:“小黄,我真是对不起他啊,这么多年了,他到底去了哪儿?咋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的话不知为何让我一阵激动,我蹭蹭她的腿,眼睛一酸竟然掉下泪来。隐隐约约的,我仿佛在梦中还跟她一起吃过饭。好像吃的是莜面大包扎,她那时一根粗黑的大辫子垂到屁股下,眼睛明亮,看人的时候,眼角向上弯着……这怎么可能呢?她是人,我是牛,我怎么会与她共进午餐?

建阳到武东镇中学上学后,我感觉主人家像缺了多少人似的。锁柱还像个宝贝似的被主人一家抱着出出进进。他被包裹在一个大红的斗篷里,斗篷有个帽子,正好可以戴在锁柱的头上。帽子上有俩耳朵,给人感觉像锁柱的耳朵长在了斗篷上。人长得可真慢啊,我都跟着母亲到武东镇粮站给主人送公粮了,都能走30里路也不觉得累了,跟我同一天出生的锁柱,还被主人一家抱出来、捧进去。

这人和我们牛的差别,真叫大啊。

秋耕结束后的一天,我正在圈里闭目养神,安兽医到福旺家来了。他先到牛圈里来看我,我眯着眼睛没有理他。他在我私处鼓捣了一下,我只觉得有点针刺的感觉,心想,他一来准保没有好事。谁知一会儿的功夫,我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等我醒来,发现那个时时让我欲罢不能的家什,再也不能像过去一样坚挺了。我一下明白了,我现在真的成了条真真正正的耕牛了。我再也不会看到年轻的母牛发狂,再也没有母亲的福气可以传宗接代。

我第一次见何老师的疯女人,是在我成为不公不母的牛不久后的事。

我记得那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那段时间我不知怎么了,感觉特别不自在。以往一看到小花浑身充满的激情和斗志,从安兽医使了手段后,那种感觉再也没有了。我整天迷迷瞪瞪的,不想跟母亲出去,不想见任何一个我的同类,只想自个儿漫无目的地四处走走看看,好像只有这样,我的心情才能平复下来。

那天,我在河滩上一边吃草一边逛。大黑河哗啦啦地流着,我吃饱了去喝水的时候,从河里看到了自己的尊容。原来,我是这么的年轻水嬾,真像主人家菜园子里长出来的新绿。看看我的眼睛,澄澈如水,眼神却如此忧郁,像蒙了层灰色的轻纱。我以前怎么就没到河边照照啊,相信以前我的眼睛,比现在不知干净多少倍呢,都是让那个该死的安兽医害的。

我正胡思乱想,一个女人捧着喝水的样子惊到了我。她那时大约有二十、八九岁,上身穿一件粉色的衣服,下身是条黑裤子,纷乱的头发披散到肩上。她双手掬着河水贪婪地喝着,好像几年没有喝过的样子。喝完后,干脆又洗开了头发,洗着洗着,又解开上衣撩水洗着自己白白的胸脯。她一边洗,一边说:“老何,你还说她的又白又绵又大,你看看我的,不比她的好?当年,你第一次吃我奶的时候,你不是说我的奶头是玫瑰的花苞吗?怎么现在你全忘了……”她胸前吊着的两个白胖的葫芦,跟我母亲的神似,我仿佛闻到了醉人的乳香。

女人见我看她,停下手,仔细端详着我的脸说:“牛牛,你看看我的像不像玫瑰的花苞?”

原来,她就是何老师的老婆。我不止一次听福旺说的何老师,竟找了个疯女人?而我,那时哪见过玫瑰啊,更别说玫瑰的花苞了。

从那以后,疯女人经常在季节转换、天要下雨或者下雪、刮大风的时候,出现在铺子村街头或者田野河畔。天气好的时候,看不到她,天气越坏,她出现的次数和胡言乱语的时候越多。

福旺有一次跟我说,何老师跟她老婆是自由恋爱找的对象,那时俩人都是民办老师,疯女人没疯以前,教书教得比何老师还好,可不知怎么,后来竟然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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