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深,月沉沉,风霜万里雪似砧,锻尽不归人。
风雪漫卷的余杭,今夜却热闹得出奇。
“傅安尘!我给你带了好东西。”柴房漏风的破窗外,一个十三四岁,身穿红袄的小女孩,正扒在窗边,小声地呼喊着。
女孩黑亮的麻花辫从耳后垂到肩头,发梢落在一个被手绢包裹、冒着热气的物件上。
什么好东西?
穿越至此,却成为客栈跑堂的傅安尘循声望去,与女孩四目交汇的瞬间,突然紧张地望向厨房的方向,见厨子姑父正忙得热火朝天,才安心地把柴刀掖进后腰,闪身进了柴房,“你怎么又来了?”
红袄女孩眉眼低垂,只是将蓝手帕掀开,把里面冒着热气的红薯往窗里一推,“你快吃了,被你那恶鬼罗刹似的姑父姑母瞧见,又要挨打。”
傅安尘看了看满是污泥的双手,鬼脑筋乱转,把脑袋往窗前一探,“我手脏,你喂我吧。”
二人的距离骤然拉近,傅安尘呼出的白气,撩动着女孩的发丝。
“你、我不理你了!”女孩脸红,将红薯搁在窗台上,转身便跑。
怎么回事,不过一句玩笑话,她怎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哎!”傅安尘想要道歉,却已来不及。
仿佛被白纱覆盖的大地上,红袄姑娘走出去六七十步,突然停下脚步,回头,见柴房里的俊朗少年仍在目送她,鼻尖一挑,小嘴一哼,做了个鬼脸,笑盈盈地晃荡着辫子,跑入夜色之中。
“小崽子,天字二号,招呼着!”与柴房紧挨着的厨房,突然传来一声咆哮。
姑父的声音嘶哑难听,像豺狼。他从来不喊自己大名,而是一口一个“小崽子”地叫着,就像叫一只捡来的野狗。
“来了!”傅安尘小心地将红薯藏进柴堆,在肥大的破棉袄上蹭了蹭手,赶忙往后厨跑去。
肚子好饿啊……
妖魔虽不敢在江南腹地横行,但普通人的日子没比一百二十年前剑魔肆虐时,好到哪里去。
余杭就这么一间客栈,往东几十里,便是物华天宝的杭州城,往来客商、剑客络绎不绝,吃饭的虽多,歇脚过夜的却极少。
诡异的是,今日客栈却已住满。不过,开门做生意的,谁会嫌弃自家生意红火呢?
当然,前提是这里也配被称作“家”。
手上摆满酒菜的托盘虽然沉,但傅安尘的注意力却在脚下——若是洒出来一点,只怕。
终于上楼,正对着楼梯口的天字一号房房门大开,里面坐着一老一少。
少年锦衣玉面,一派富家公子的模样,似乎正生着闷气;他身旁站着的老仆,身材佝偻,是个驼背,白色的袍子几乎将身体完全遮住,但是目光锐利,直摄人心。
身为跑堂,傅安尘虽然极擅察言观色,却不敢再多看那白袍驼背一眼,低头稳稳地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正要扭身往天字二号房走去,却被一阵白色的“旋风”拦在楼梯口。
“慢着。”白袍驼背说话的同时,左手从下往上一撩,迅疾的手法,人还没反应过来,托盘却已被夺去。
“客官,这是天字二号房的。”傅安尘搓着手赔笑。
“银子绝不短你的,这份我们先吃,给隔壁再炒一份同样的送去就是了。”白袍驼背轻蔑地瞥了一眼,转身就要回房。
“哎!你这人怎么不讲——”傅安尘口中的“理”字还未出口,一把玳瑁纹样、嵌着金边绿玛瑙的剑鞘已横在身前。
白袍驼背居高临下,趾高气扬地往前近了一步,傅安尘随之退回到台阶上,“剑就是理。不服?跟它讲。”
得,又是一位用剑付账的仙家老爷。
“服,服,大爷慢用。”傅安尘赔着笑,转身便翻起白眼,等白袍驼背进屋,便在嘴里用极小声嘟囔了一句,“仗剑欺人的东西。”
“哼!”屋里的少年似乎听力及其敏锐,听罢此言,极为不屑地朝着傅安尘的方向冷哼一声。
一旁的白袍驼背,虽然也听到了傅安尘的嘟囔,却觉得服侍眼前的少年似乎更为重要,仍自顾自地码放着酒菜。
可当他听到身旁少年的一声不忿,立即身形一闪,握着剑身将掌心一推,一股剑气冲开房门,径直扑向楼梯上的小跑堂。
傅安尘只觉得背后遭人猛推了一把,顿时头晕目眩,双腿一软,顺着楼梯滚了下去,在楼梯口滚了个倒栽葱,将大堂里正在盘账的姑母吓了一跳。
痛痛痛!
此时,白袍驼背面色凝重,方才他的剑气击中这小跑堂时,力道顿时被削去三成。
难道他是哪门哪派的弟子?为求谨慎,驼背于双眸处聚集真气,仔细观察起这跑堂的店小二,却见他丹田流溢而出的所谓“丹流”五色杂陈,看不到一点精粹的纯色。
白袍驼背终于放心,估摸是自己饿花了眼,站在楼梯口笑骂道:“我当是遇上了什么井底龙、池中麟,原来是个丹流五杂的废物。”
话音刚落,只见银光一闪,傅安尘的屁股似挨了一记重锤,疼得他大叫,“哎哟!”
飞来“暗器”竟是一锭银子。
瞅着滚落在地的银锭,姑母的表情由惊转喜,连忙从柜台后窜出,将银子抢在手中,随即满脸堆笑地往二楼赔罪,“客官骂得极是,这小崽子的确是个废物,就是我家米缸里的一只米虫。”
“我家公子明日便要启程前往蜀山寻剑,若耽误了时辰……”白袍驼背站在楼梯的尽头,睥睨众生般高声宣告着他们的行程,讲到这里,他故意顿了顿,“我们杭州柳家,眼里可揉不得沙子!”
这一声内力浑厚,字字铿锵,直震得楼梯缝隙里的灰尘纷纷下落。
“要不是大哥大嫂走得早,我会收养你这懒骨头,会接手这烂客栈!”掌柜的一脚将挡在楼梯前的侄子狠狠踢开,又向楼上的驼背谄媚起来,“哎哟,原来是柳氏的公子,瞧您这话说的,我们这小破庙行大运,迎来您这样的真神仙,哪敢怠慢呢!不知二位爷,还有什么吩咐?”
话音刚落,天字二号房的房门轻启,从屋内退出来一个皮袄皮帽大胡子,此人一身塞外客商打扮,憨态可掬,但一双小眼睛透着生意人的精明,见到白袍驼背,便笑嘻嘻地朝他拱手作揖。
“喏,给天字二号房备份上好的酒菜,就记在我们的账上。”白袍驼背一指那一团和气的大胡子。
那大胡子商人显然也是出来打圆场的,连忙摆手道,“莫斯莫斯(没事没事),饭菜不急。”
几句寒暄过后,众人各自回房,风波就此平息。
不知何时,雪也悄然停歇,乌云为狂风驱散,又是一夜皓月当空。
“记账,又是记账,有把烂剑就敢赊账的货越来越多。这日子过得,还不如让剑魔祸害的时候呢。”掌柜的在柜上嗑着瓜子,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账本生闷气,压根没心思理会冰冷石砖上躺着的侄子。
傅安尘此刻浑身发僵,四肢像绑着秤砣似的沉重,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咚咚咚。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响起叩门声。
“小崽子,别躺在地上偷懒,开门去。”掌柜的骂道。
“切,这都能被你发现!”总算恢复过来一些的傅安尘讪笑着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瘸一拐地缓缓往大门挪动。
掌柜的仍不依不饶,戴着金镯子的手随意地拨弄着算盘,唉声叹气,“但凡你小子不是那什么杂种内丹,哪怕是进世家宗门做个杂役,每月都能得点例钱补贴家里。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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