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同样相信述里朵一定是个成熟的政治生物,不可能因为意气用事真把他和石敬瑭留在这漠北。天下熙熙,唯利而已。

石敬瑭的功力并不出众,自然没有李嗣源这样的底气,他待人向来都是滴水不漏,处处结善,当即就要缓和一下气氛,这时候却闻一道平静的女人声音从外传来。

“真是好个通文馆圣主,当得临危不乱四字。”

遥辇弟弟挠了挠后脑勺,尽是横肉的脸上生出恭敬之色来,向着旁边让开,同时叉胸行礼下去:“见过太后。”

石敬瑭心下一跳,和李嗣源一同抬眼望去,便见几道人影次第进入大帐,为首一美妇看起来威严十足,一袭绒袍满身英武之气,只一眼扫来,竟是让石敬瑭不敢直视,急忙干笑一声掩饰尴尬。

至于另外二人,则是世里奇香与一个戴着古怪祭司面具的女子,那女子杵着法杖,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模样,像个木头似的跟在述里朵身后,石敬瑭甚至没发觉这女子对他和李嗣源有什么打量的目光。

“久闻漠北太后有巾帼之风,真非虚言,李嗣源叹服。”李嗣源哈哈一笑,看着述里朵走入大帐,估算着二人间的距离,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在瞬息之间把这个草原上最有权势的女人解决掉。

他瞥了下那个戴着祭司面具的女子,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这女子给他的感觉就像毫无威胁一般,莫非真就是个普通的祭司而已?

漠北胡人,信占卜这一套确也不足为奇。

“听闻晋王欲献上耶律剌葛的首级?”述里朵走到帐中唯一的条案后坐下,径直开门见山。

莫说是石敬瑭了,连李嗣源都稍稍一愣,然后才洒笑道:“太后从哪里听的这一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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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与本后已为死敌,此番争锋晋王虽退兵而去,但漠北与晋国必然早晚有一场血战,这是你我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然偏偏圣主却有了此行,除了晋王想要与本后修好这一目的外,本后看不出圣主此行还有什么谋算。”

述里朵半点客套话也不讲,直接道:“当然,如若不是要将耶律剌葛的首级交给本后,本后就当圣主此行是为晋王正式宣战了。”

石敬瑭挤出来的和煦笑色不禁一僵。

倒是李嗣源仍是淡淡发笑,左右踱步,问道:“如此说来,只要把耶律剌葛的首级献给太后,太后就愿与晋国化干戈为玉帛?”

述里朵笑而不语。

“哪里有这么简单的事。”世里奇香在一旁环胸冷冷道:“你晋国几次三番对我漠北不利,如此就想算了?”

李嗣源眯着眼捻须,似笑非笑:“此次交锋,可是漠北先挑起的战端。”

世里奇香哼的一笑:“我们打的是阴山诸部,是我们草原自己的事,干你晋国何事?”

李嗣源一愣。

石敬瑭同样错愕,嘶,乍一听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

“荒谬!”李嗣源面色一冷,看向述里朵:“阴山诸部素来依附晋国,何来草原一说?”

“我漠北之发源地,亦在阴山。”述里朵淡淡道:“圣主如果真要这般说来,我漠北的神女多阔霍乃是草原共认的萨满女神,晋王之祖父朱邪执宜彼时受任阴山都督兵马使,莫不也要尊阴山神女?如今这太原,莫不也要分我漠北一杯羹?”

“太后、圣主。”石敬瑭眼看事情不对,急忙出来打圆场,干笑道:“此番拜见太后,本就是为了两家修好之事,何必伤了和气。”

述里朵不置可否,身旁的世里奇香倒是好整以暇的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述里朵倒了一盏茶。

李嗣源亦也冷静了下来,双手负后,复又笑着出声:“中原巨变,太后可知?”

“略有耳闻。”述里朵缓饮一口茶,道:“圣主如果要说一些什么废话,那就无需多提了,本后可以与圣主或者晋王直言,中原萧砚,乃本后之盟友。”

这太后真乃果决,石敬瑭暗叹一声,是个人都知道晋梁才是真真正正的死敌,述里朵这句话分明就直接表明了态度,更在无形中给她自己加了好大一道筹码。

试想漠北和中原联合,夹在中间的晋国还能有什么生存空间?

“晋王自然知晓那萧砚的起家事宜。”李嗣源洒笑一声,进而问道:“然而天下焉有长久不衰的盟友?太后当真要看着那萧砚一步步坐大?想必唇亡齿寒的道理太后亦是懂得,就算晋国真的被萧砚灭了,太后又能得到什么?中原一定,那萧砚难道不会图谋草原?”

“怎么?”述里朵颇有兴趣的搁下茶杯,反问道:“难道晋王还能给本后什么不成?”

“太后可能有所不知,耶律剌葛两年前向西逃遁,至休屠泽方止,但仍自称漠北大汗,并野心不减,两年来已勾连了灵、夏等地的党项、回鹘诸部,兴兵数万,欲和晋国结盟夺回漠北王庭,据太原得到的切实情报,耶律剌葛今已占据凉州,虽不及漠北,却也算是不可小觑。”

李嗣源道:“太后言要晋王交耶律剌葛的人头给漠北,只怕便是晋王也要费些波折才能办到。”

“既如此,晋王大可与耶律剌葛联盟便是,又何至于遣圣主来浪费口舌?”述里朵面不改色,道:“本后倒想看看耶律剌葛能不能重新踏入王庭。”

“非也。”李嗣源捻须摇头:“耶律剌葛一介蠢货,贪婪无端、背信弃义之辈,连自家兄长都可背弃,晋王又怎会与他联合?在下此来,不只是要求你我两家化干戈为玉帛,更是奉晋王之命,要与太后结为盟友!”

世里奇香忍不住耻笑,述里朵倒是没有流露表态,不过却也是兴趣不大的样子,明显就要起身离去。

“太后应当懂得一个道理。”李嗣源也顾不得什么城府了,急忙道:“当下萧砚势大,拥半座天下与晋王相抗,有没有太后这个盟友,他都全无所谓。而晋王却不一样,我晋国困居河东一地,若能与太后结盟,必会以重利交之!太后于晋梁两家孰轻孰重,难道太后会分辨不出吗?”

李嗣源这番话说的很直白,换算而言,当是雪中送炭与锦上添的区别,述里朵自然听得明白。

她来了些兴致,重新坐在案后:“仔细说来。”

“恕在下直言,太后与萧砚结盟,不正是欲借河北兵锋震慑草原诸部,但所谓动人者握权也、见制于人者制命也,借他人之兵锋,永远都会受制于人。”

李嗣源上前一步,道:“晋王之意,不仅要把耶律剌葛交给太后,还要交给太后一桩足以震慑草原的大胜!耶律剌葛拥兵重回漠北,太后何不趁此一战而胜之?如此一来,既可除耶律剌葛之威胁,又可携大胜之势威慑草原,一箭双雕,岂不美哉?”

“晋王给的,就是这桩重利?”述里朵不禁感到好笑:“胜与不胜,都要本后出兵出粮,倒显得还要承你晋国的情,岂不可笑?既然耶律剌葛早晚都要来寻死,本后为何一定要上晋国的船?什么孰轻孰重,本后只知道,中原局势,萧砚为大。”

“重利?”李嗣源一笑,道:“不不不,这只是开胃菜而已,所谓重利,正如在下之前所言,萧砚不能给太后的,晋国能给。”

“说来。”

“燕云十六州……”李嗣源终于抛出了此行最大的杀器,一字一句出声:“若太后愿出兵河北,灭梁后,晋王,可划燕云十六州,赠与太后!”

刹那之间,帐中霎时一寂。

莫说是世里奇香了,连形似一个蠢人的遥辇弟弟都猛然愣住,瞪着眼睛又惊又愕,只当听岔了。

而石敬瑭纵使提前知晓这一事,这个时候都不禁有些感到惶恐与心情激动。

那可是燕云十六州,对于整个中原甚至是拥河东险地的晋国都是高屋建瓴,天然俯瞰的存在!更是能够让中原和草原攻守异形的存在!

任何人,都不可能拒绝这个条件!

述里朵美目虚掩,手中茶水已冷,但杯中略有几分涟漪层生。

但她没有思忖太久,甚至几乎好像马上就紧接着出声:“晋王,焉能如此好意?”

李嗣源哈哈一笑,捻须道:“在整个天下前,十六州又算得了什么?”

说着,他叉手一礼:“晋王诚心结盟,绝非虚言,世子此番退兵,便是诚意……漠北,也当要明白谁才是最后真正的敌人,唇亡齿寒,乃亘古不变的道理,那萧砚,更不是良善之人。”

旁边的世里奇香紧张的握刀的手指都有些发白,甚至脑子都是晕的,燕云十六州几个字砸在她的脑中,甚至让她忘记了所有。

要知道,述里朵当年让耶律阿保机出兵河北,可仅仅只是为了控制幽州而已,但只是这么一个目的,漠北就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甚至近十年都无法恢复元气。

但而今,比幽州的价值更要贵重无数倍的东西,就这般赤裸裸的摆在了眼前,只等太后点个头而已!

只怕是大王都会高兴的从棺材里爬起来。

且这李嗣源说的没错,萧大汗,不对,那萧砚本就不是什么良善的人!

“太后……”世里奇香蹲伏下去,却见述里朵冷冷的扫视过来,她遂立即噤声。

“不错。”述里朵点点头:“唇亡齿寒,亘古不变。晋王的大气,更绝非常人可比,然灭梁太久,本后不信这所谓的承诺。”

李嗣源心下大喜,急忙再次上前一步,道:“太后出兵河北时,晋国亦会一并出兵,彼时河北之幽州诸镇,则尽数交予太后,晋国寸土不取。”

“不不不,太缥缈了,河北在萧砚手中,本就寸土都不属于你晋国,拿不拿的下尚且还是一回事,若真有诚意……”

述里朵笑笑,身子前倾过去,一字一句道:“本后要云内诸州,再不济,阴山,也得先划给漠北。若能做到,本后出兵。”

直到看见李嗣源陡然愣住的这一刻,述里朵终于明白了过来。

原来,在谈判时以势压人掌握主动权是有多么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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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一白发青年被押下马车,回头看了下另一马车中同样被押下来的一貌似猿猴的干瘦中年,刚只来得及喊一声九叔,眼睛便被蒙上,带进了巨大的城阙之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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