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纵早就预料到会有如今光景,自少时同窗携游,多年情谊,他岂能不知义兄心意。此番陆子贤被迁至楚地为相,辅佐楚国国君施桓制定政令法度,虽亦能保一方百姓安定,但若再欲执笏入朝,面圣献策,已是镜花水月,天方夜谭了。
况大易王朝立国之时,封子弟功臣共八国。后历明帝,文皇两朝削藩,半数诸侯被夺兵削权,不成气候。诸侯国内大小国事,都交由朝廷所指派的国相掌管。唯北地燕、齐二国,西陲凉国,南疆楚国四国国君以御外族,卫中朝之由掌一国兵权。入此四国为相者,为政行令怕是多有掣肘。
推杯换盏间,弟兄二人互道了这两年见识的趣闻轶事,风流人物。又是半晌,岸风伴秋凉袭人,雁落扶弦月初升。酽酒几番,人已酩酊。只是纵村言流语再谐趣,才子佳人多风流,也不过供席间酒余聊以消遣,怎敌得过自身淹蹇忧思之万一。以致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宴客南下的话头上。
酒壮豪气,望封素不喜京城长平中那些蝇营狗苟之事,又见二哥横遭此劫,一腔热忱被浇个通透。怒意陡升,一拍桌案,杯筷也是抖了两抖。破口就是指点起了长平京中的衣紫腰银。
“瞧瞧当今那中和殿里上朝的都是些什么人,那未央卫尉韩夤外强中干,脑满肠肥,竟能掌宫禁卫士,马屁拍得倒是有一套;少府丞林绍更不必言,全仗自己那正得宠的昭仪姐姐,趁职务之便,假圣上之名,勾结大司农左丞周轩麟大肆敛财;大鸿胪和昱言方行圆、专营党私;右相国吕朔忠奸不辨;还有当今天子,你道是乌云蔽日,我看倒是他自己懒得出奇,便是先皇那等……”
眼瞅着片刻间愈发口无遮拦,陆子贤赶忙开口,举盅相劝:“先皇与我有恩,此言切莫再叙。”
望封冷哼一声,掠过不提,“西疆阔儿草原,有克怒、羌昌等诸族窥伺;北漠苦寒之地,虽文帝时始与诸狄互通边贸,往来岁繁,听闻一部近两年异军突起,党同伐异,隐隐有一统之势,恐有不臣之心。”
间夹长叹一声,续说道:“元德二十一年,大疫,幽、卫、凉三地,家家僵尸之痛,室室号泣之哀;隆丰二年六月,铜江决,水覆千亩,凌州、鲁国举家流移者不可胜数,听闻道旁积骨,行百里犹依稀可见……”
喟然又是一声叹息,一尽杯中酒,呼童子斟满,仍嫌不足,连饮三大白稍歇。
止住话头,思量却浮上心头。子贤苦笑,望封之语虽有失偏颇,也是道出了自己近时的隐忧。先皇虽不能称的上是勤勉,早朝五日倒也能驾幸个一两次。但今上正年少,率性任意,左右侍卫内相却几无忠谏明德之人。初得敕即位之时,尚躬身朝政,奋力勉身。可毕竟少年性情,日渐骄纵怠惰,不过半载,竟是能月余不入朝堂。除开郊祀祭社,遵礼敬神,以及佳节盛会,大宴群臣,时或得以一睹圣容。延至当下,臣子朝参而不见其君,此景已期年矣。中常侍刘简,蒯让等一干近臣陪侍左右,终日赏玩,流连于亭台轩榭,痴迷于花木鱼虫。大半章奏表议,均交由刘简,蒯让,王忠,计富四人决策,这四个自封“四虎臣”。只是在外朝人口中,“四贼”、“四阉”都算好听的称谓了。
霜风渐紧,月高悬。清辉倾,湾草弯。借着月色,潇江渡口兰舟一帆看得分明,船头船夫无聊,抽竹竿搅水自乐。另有一短衫汉子闭目盘腿坐于江畔沙地,似是生长于此地,岿然不动,浑然如石,不细观竟不可察。
亭中案上杯盘狼藉一片,壶中酒空,主宾尽欢。陈望封一面起身送客,又叫了仆者吩咐了两句,便和陆子贤朝江岸走去,童子陪侍在身侧。
行至距那短衫汉子约莫三四十丈左右,那汉子便起身相迎。童子面露异色,却不言语,只顾着去扶望封。
那汉子近了,望封抬头细看,好一个莽撞人物!其人身高九尺,虎头猿眼,针发短髭。浑身筋肉虬结,状如海礁。即至面前,望封请教姓名,汉子答石客。跟随子贤身后,四人续沿河岸而行。
缓行至渡口,船夫停厝船只妥当,老仆已从车驾上取来金银细软。陆子贤未及推辞,那童子早将包裹递给那大汉。将别之时,反倒没有酒末那点儿沉郁之气。陆子贤见汉子收下盘缠,笑道:“那我就不矫情了。”兄弟二人相视而笑,笑声愈大,几不能止。片刻后,望封敛容拱手,沉声道:“莫忧前路,君行素著,入楚亦能展宏图!”
陆子贤正色还礼,上船。坐船头,船行似箭。他回望岸上,岸上人渐远,不期轻眨双眼,便已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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