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老鸦山的草还是黄的。
凉风吹拂,车辙印碾过枯黄的林地,像梳子梳过草中,分开树叶与软韧的死茎后,裸露出的土壤里,今年新发的嫩芽被碾实,深深嵌在其底。
车夫专心驭马,别于腰间的土黄烟袋晃荡,在车夫的大腿上轻拍。一匹玉骢马拉着的华贵马车,于代山郡初春的群山间颠簸前进。
马蹄声踏碎了山中的静谧,除此之外,只有或远或近,几声单调的鸟雀声。
似与马蹄声相和,车厢里传来长短不一的吁叹。
“李兄何故叹息?”车厢中另有人问,似为不解。
“思及此番入京之事,惶恐不安。”那叹气之人答。
马车驶过一处弯道,车厢侧边的丝绸帷裳飘起,露出车中端坐的两个少年,一人稍稍年长,戴着高耸的儒冠,一脸苦相。另一个少年衣着贵气,面容白皙文雅,冠上的宝珠于昏暗车厢中熠熠生辉,越发衬出一副好皮囊。
“某听闻,殷都繁盛之至,景色宜人,春时河边细柳袅袅,似烟似雾,城外桃林接天绯色,如霞如虹。”文雅少年兴致勃勃规劝道,“兄台此去,能目享如此美景,何必叹息呢?”
他说罢,意味阑珊挑起平息的帷裳,看向窗外:“不像这代山郡,过了一山又是一山,乏味得很。”
代山郡山多,如好事者随手在纸上揉出的皱褶,或高或奇,连绵不断。初见或许还觉得新奇,几日奔波,文雅少年早已看撑了。
儒冠少年苦笑:“公子出身千冬郡大族,对朝中所知多有滞后,某若真只是赏景而去,又何必叹气?只恨出身微末身不由己,此去赴京,不过为替死耳。”
千冬郡在西境之极,为一座巨岛,与代山隔海相望,岛上常年积雪,再向北有终年不消融之寒冰,岛上盛产名贵珠宝,受当地巨贾越氏把控,也不知这位文雅少年,越公子,是当代越氏家主膝下的哪位公子了。
越公子奇道:“李家的公子,也得替死?”
“某只是有个李姓的旁支而已,”事关自身性命,儒冠少年言语不由发酸,“便是李家真正的麒麟儿,那位李谐,不也落个身首异处?作为帝使却丢了赐剑,自己不得入土为安,骨殖至今还在殷都大理寺中,还牵连家中,选某一无势旁支过继主家,受君恩令入学太学,名为公子......呵,质子也。”
越公子放下帷裳,似是被这位相识不久的友人的经历所惊吓到:“这.....兄长且放关心,如今您还未到留城。等见到李家的族中长辈,兴许这之间有什么误会。”
儒冠少年只是叹气,看来他已是死了心,对到留城,李氏于代山郡的祖地会发生的事情,并不抱希望。
越公子烦闷无比,他唤车夫停车,想要下车透气。
却被车夫拒绝。
“公子,此地山势复杂,依小人之见,还是再向前行一段路,再停车歇息为好。”车夫劝道。
“只是下去透气而已,”越公子皱眉道,“代山郡先前是以匪多为名,但李家多年经营至今,挨得打多了,那些山匪至少该知道,什么车能劫,什么车不能劫吧?”
“您私自离开商队,小人至少得确保您的安全,不然......实在无法同老爷交代......”车夫继续小声劝道,“匪就同狗一般,记吃不记打,撵不走,杀不尽,人永远不知道他们会从什么地方窜出来......”
车夫注意到自己的小主人一直不说话,声音不由越来越小,最后彻底闭嘴,马受到驭者的影响,速度也慢慢变慢。
儒冠少年噤声看车外,眼睛不由慢慢瞪大。
“你是父亲赠我的奴仆,是我的车夫,不是为他报信的信鸽,”越公子开口强调道,“我说,停车。”
于是车停,越公子走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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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鸦山上也有柳树,但不是似烟似雾的袅袅细柳,而是溪边一棵歪脖子老树,不知哪代的闲人插柳而成,溪水消融,枝条先绿,在岸边沉沉垂坠,倒映半溪交杂的新旧枝条。老鸦山上也有桃花,但非是如霞如虹的接天绯色,瑟缩在谷中崖边,非得等山下桃花都开尽,才会如施舍一般,吝啬地撑开几条花苞。
代山郡的春向来如此,天高皇帝远,那春也似天子的恩威,来得慢,去得急,等新芽发起,难捱几日,便匆匆往盛夏去,连绵成疯长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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