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荒庙中有三人。
一人高而壮,体态丰盈,容貌殊丽,是位不多得的美妇人。
一人矮而瘦,苍颜白发,正闭目修养,一副世外高人的作态。
第三人不坐在火堆旁,他面色青冷,头倚靠在山间野神的供桌脚,身子懈怠些,尚还瘫在庙门口。
“难办啊......”
许久,老人睁开眼,他模样方正,颔有白须,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白袍,先将膝盖上发皱的衣袖抚平,才开始长吁短叹,“难办难办,这人怎么就死了呢?”
他惋惜地看向火光外,那颗供桌底的人头。
只是篝火黯淡月朦胧,此刻他看不清楚这个头颅的面容。
于是他感慨:“陛下御笔亲封的状元公,名声远传天下的俊才郎,世家新秀中挑头的李家子,怎么就死在这里了呢?”
“人总是要死的。”那殊丽妇人垂眸看火,语气冷清,有雪花顺风飘入破庙,落地结成疏落白霜,“和芙蕖山上那些人相比,他的死可无比轻易简单,简单到让人羡慕。”
老人闻言一笑:“他死得简单,留给我们这些活人的,俱是麻烦摊子。早年陛下为了感召天命得道成仙,召天下异人为其求仙,穷尽四海八荒,无果。直至有一道人献书,称北地连州为风水宝地,可在此筑城,修行沟通天意,定能感天动地,羽化成仙。”
妇人坐得端庄,鬓发衣冠未有半丝凌乱,眸中倒映火光,似在沉思追忆。
老人继续道:“连州三面环海,境内多湖泊,于是水国泽乡生高山,命为芙蕖,于是倚山傍水建华宫,命为朱华,及其余各处行宫庙宇,遍天神佛,汇为一城,命为海都,集八荒奇珍作享,遴天下美人为侍,雄兵羽卫拱卫,举国之力供养——一个备受陛下器重的年轻人,得君之命,从这样一座城走出来,要往京城去替君王发命。临到头却死在了京城门外,一处无人祭拜的破庙之中。”
“白先生,切勿妄言国事,”妇人冷声道,“我生来胆小,担不起这等罪名。”
“青娘子这话说的,您不敢,我当然也不敢,”老人摇头晃脑,一副山间吟诵的隐士模样,“您命不好,我的命也不好,地上这小子的命,最最不好,当刀的人啊,命都不好。”
破庙外涌进一阵寒风,更冷了。火堆噼里啪啦得燃,阮青娘向篝火中又添了一把干柴。松柏枯枝令本已式微的火焰瞬间亮起,照亮供桌上那残缺神像,早已干涸的泼溅血迹未显出多少阴森可怖,与海都中那些或庞大或精巧的神像相比,寒酸滑稽得让凡人怜悯。
阮青娘冷嘲道:“他有什么命不好?创口平滑,下手的人动作干净,是个使刀的好手,这位状元郎走的时候想必是半点痛都未觉的。”
白可止起身,拎着自己的剑,从状元郎的头走到身子处,地上覆着的薄雪并未对那杀人者暴行的痕迹作出多少美化。
“我们是顺着状元郎弃车奔逃的路线追来的,能迫他撇下护卫,丢了赐剑,只着一身单衣,独自仓皇登山,能让陛下的使者狼狈至此的——”白可止摇摇头,看向端坐远处的妇人,那张明艳的面庞在火光映衬中像刚出窑的瓷器,便是他这样半截入土的老头子见了,也有片瞬心神荡漾,“又能有几个势力呢?”
他笑死人命不好,可阮青娘这样的人,他白可止这样的人,其实都比不上地上的死人。
虽然都是贵人们手中的刀,可刀也分高低贵贱。
有的刀贵重,很贵很重,世家贵胄,帝王看重,定要出鞘于煌煌大日下,夺人眼目心神。
而如今破庙中相谈的二人,是最见不得人那种刀,只能藏在黑夜里的刀。无论锋芒多绚烂,都只掩在这般深山破庙无人处,他不由感到几分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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