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会儿,毛子方才勉强重新支撑着站起,涨得通红的脸憋了老半天,终于吐出了一句粗鄙的谩骂:“啊米诺斯(Aminoac,古阿兹特克语中骂人的脏话)!恁……恁有种!”
“别高兴太早,给俺等着!金氅将军会为俺们出头的,看到时候他怎么收拾恁,走着瞧吧!”元宵话音刚落,两只班达尔便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在下随时奉陪。”望着毛子和元宵夺门而出的方向,黑袍的主人只是满不在乎地略微耸了耸肩,旋即回转过来,重新将目光投向了房间角落的她。尽管无法观察那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双眼,但她依旧感觉到了来自对方直视,方才有所平息的心境也随之再度拧紧——来者的态度绝对称不上善意,与其说是友好的注目,倒更不如说是清道夫赶走竞争者、守住猎物后心满意足的占有欲。
对他而言的猎物,无非是该杀的敌人,抑或是可能被橫夺的战利品,毫无疑问她当属后者。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微微俯下脸,借由优雅的颔首动作回避了持续着的眼神交流,“谢谢。”微不足道的一句感谢,倒也实打实包含了她此刻的部分心意。
“不用在意,本该是我先对你道歉的,没有预计到可能发生的事情,让你受惊了,这是我的失职。”黑袍下的身影回以她出人意料的歉意,不过嘴上虽这么说,身体却依旧停留在原地,并无任何上前解开束缚的意思,“好在一切还算及时,没有因为一些小事脱离原本的正轨……现在感觉怎么样,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了吗?”
“嗯,大致可以推测出来。”她冷静地答复道,“很遗憾被请到了这种地方做客。我不清楚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带我来的目的,这都不重要,唯一能确定的一点,就是你已经和那些班达尔沆瀣一气走到了一起,对于能被你们两方树立为共同敌人这件事我感到非常荣幸,毕竟这也代表着我方的实力同样得到了贵方的深刻认可。”
她稍稍停顿片刻,在瞥了眼不远处的挂灯后又接着说道:“房间很不平稳,颠簸不止,灯火摇曳的幅度也相当夸张,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里恐怕并非固定地址的仓库或牢房,而是行进中的某辆车厢……结合装饰风格以及那些木箱内囤积的军需物资,我有理由判断这是一辆追随部队移动中的物资车。”
“换而言之,我们现在正裹挟于班达尔的行军行伍里,部队规模与番号不明,最终目的地不明,但就凭班达尔先前表现出来的军事实力,要想直接去与部署在常洛地区的狮狼联军主力正面野战根本无异于以卵击石。我想,最大的可能性应当是向东直接穿插过常洛,在绕开我军主力的同时尝试与更北方的犬族军队接触联系,以移交战俘之类的条件换取共同作战的资本,从而彻底形成对狮狼主力部队的两面包夹之势——我猜得没错吧,犬族使者‘大灰’先生,之前大灰的身体不过只是帮助你行事的掩护罢了,眼下这副皮囊才是你原本的模样。”
黑影赞许般地鼓起了掌,“不愧是女王陛下,确实聪慧过人,即便身处如此的不利境况,仍然能冷静将局势分析得如此透彻。若是你那已故的父王能有幸见证,在天之灵想必也会异常欣慰吧!”
你认识我父亲?柳眉伴随着心间新的疑惑悄然蹙紧,不过她倒也清楚,眼下并不是为此扯开话题的时候。
“你的大部分推理确实异常准确,我们的确是身处班达尔的部队中,且正沿着密林内蜿蜒的道路向外进军。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行军方向并非常洛的东北,而是维迦。班达尔的大元帅金氅将军奉了他叔父金猊的指令,计划率领主力部队突袭维迦一带的救亡联军,从西面截断常洛与保护区后方的联络与交通,从而令常洛地区的狮狼联合部队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并且与你的想法不同,我们此次的作战不会得到犬族方面的任何响应,毕竟他们在稍早之前的战事中就已经蒙受了较为重大的损失,短时间内无力动员起大规模的兵力,更何况班达尔虽然已与保护区诸国交恶,倒也没有就此放下成见、转头去与犬族方面交好的觉悟,从路易王、金猊大人、金氅将军再到底层的数万将士,他们对犬族的仇视还是一如既往的,至于同你们的矛盾,就显得相当次要了,这点你大可放心。”
“单方面作战?那你们的胆子也确实太大了吧。”她有些难以置信,“且不说班达尔那堪忧的单兵素质能否化量为质,支撑起这张宏大的包围网,光狮族储君漂亮男孩麾下的狮族主力部队以及野犬、豺族等友军就不是你们能够轻易战胜的力量,更何况既然班达尔并未与犬族方面媾和,那就必须要同时面临到北方犬族强大的兵势压迫。这步棋表面上看确实是断蛇七寸,实际上却是孤军涉险,将自己白白送入三线作战的不利境况。放弃自己的天险,主动出击去挑衅以逸待劳凭险据守的敌人,我确实很难理解这种离奇的骚操作。”
“你分析的对,金猊的布置的确是有问题的,不仅高估了己方战力,更严重小觑了你们的力量,根本毫无战略眼光可言,甚至堪称愚蠢。”对方颇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承认道,“倘若主导此番策划的是你,恐怕眼下的形势必然会有很大的不同吧。”
“另外,既然犬族并不打算出兵协助班达尔,那你这个‘犬族使者’又是怎么来的呢?”她同时也注意到了,“犬族使者”先前的发言中用的一直都是“我们”来形容班达尔方面的部属,这种彻底颠倒立场的态度简直完全令人摸不着头脑,“我确实知道犬族会有抽调精锐骨干组成雇佣军响应人类世界各地冲突号召的情报,却从来没有人提起过犬族居然还会派出参谋、使者之类的教导总队参与保护区各国的内战……难不成你是志愿军吗?”
“陛下您误会了呢,我虽自江都而来,倒也和那些狗东西扯不上任何关系,立足于此处全部出于我个人的意志,说是什么‘犬族使者’,实际上倒更像是个光杆司令……我现在的效忠对象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的命运。背负自己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一路前行,没有终点,也没有伙伴,世人眼中的傻子莫过于如此,这想必就是所谓的——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吧。”
在最后一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她登时有些愕然,因为这正是她帕雅丁家族流传百年的箴言,并且这简简单单的几组词汇用的也不是通用语抑或是班达尔们的阿兹特克语,而是她所熟悉的古魔狼语——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犬族使者。
即便是在狼国,古魔狼语也绝对称不上什么家喻户晓,对于长期接受简洁通用语的普罗大众来说,这些在现代狼口中格外晦涩难懂的古老语言简直和甲骨文没什么两样,只有极少数的贵族方才有机会学习并接触到这些文字,以彰显自己家族的纯正血统与高贵身份,而说到这其中始终与她为难的,答案所在的范围就已经很明显了——
他是洛戛派来的吗?不太像,老洛戛阴险狡诈是不假,但凡行事必定做绝却也是事实,倘若对方果真出自古戛纳麾下,根本就不会给她留有喘息至今的余地,也绝没有单独把她带到班达尔这边来处置的理由。
其他势力呢?据说南方极地家族长期豢养死士,长期在狼国各地搜集情报执行使命,可在目前颖狼后寒凌的把持操作下,极地家族与帕雅丁之间的地下贸易早已打得火热,固然谈不上什么真心朋友,却也称不上你死我活的敌人;风暴港的呼伦家族堪称古戛纳的铁杆盟友,前任族长也在洛戛征讨灰狼的战事中不幸阵亡,暗地里行事不是没有可能,不过呼伦当今的主人宝鼎格外遵循骑士风范,曾多次当众宣布要在战场上堂堂正正为父亲讨回公道,如此的险恶用心不像是出自他的手笔。至于马卡托、巴基亚等同样古老的北境家族,尽管明面上对古戛纳家唯命是从,但确实与帕雅丁家毫无任何利益上的冲突,实在无法找出直接跨过洛戛去与她为难的道理。
她还在暗自揣测着对方可能的来历,对方却早已悄然步至近前,继续用平和的声线不紧不慢地介绍道:“说回原来的话题吧。把你带到这里来倒也不是我的意思,而是金氅将军一直坚持的结果。金氅将军近来似乎一直都迷信于一种类似于献祭的古老魔道祭祀,你有过了解吗?”
“……”她回以绝对的沉默。
对方却并未因她的拒绝作答而感到尴尬,而是继续旁若无人般介绍道:“在古阿兹特克人遗留下来的传说故事中,那些达官显贵与王侯将相往往会在重大战事或天灾之前献祭奴隶或战俘的心脏,通过这种奉献生命的方式讨好那些不知姓名的神明,从而在收获庇佑的同时起到振奋军民斗志的目的。当然现在我们都知道了,所谓的献祭不过是某种魔道仪式中的一环,生者的魂魄是有灵力的,那些献祭看似野蛮且血腥,实则却是在夺走生命的同时一并吞噬掉对方的全部心念、战意与力量,共同转化为仪式主导者本人的魔道存储,从而在战争之类的重大事件面前发挥前所未有的强大实力,逆转原本不利的局势。金氅将军正是想靠这种原始的手段增强自身力量,并在未来相关的战事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至于这献祭的祭品么……”
原本的平淡的嘴角缓缓上扬,便随着直视她的目光而定格于圣者祝福般的微笑——又或者说,是目送死者的神情。
刹那间的脊背发凉——她,明白了自己的命运。
“所以说,是打算把我当做献祭仪式最好的祭品咯?”她以一成不变的冷静回问道。
“是这样的。在遥远的蛮荒时代,那些打着文明旗号的阿兹特克先民为了达成自己所想要的效果,会不惜一次性献祭几十、乃至几百颗战俘与奴隶的心脏。但是在通透了完全的理论后我们都知道了,祭品的规格与等级越高,所蕴含的魔道能力与心意往往也会越强,效果甚至能远远超越那些单纯堆积数量的野蛮屠戮。作为现今罕见的魔狼后裔,你继承了来自父亲的理念与来自母亲的魔道天赋,若是成为献祭仪式的祭品,想必汲取出的力量也将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吧——至少金氅将军他是这么认为的。所以……”
黑影无声地弯下腰,从袍底伸出那干枯且苍白的手,在细细品味般轻抚少女的下巴后缓慢向下划动,最终呈抓取状停留于她的胸前左上方的部位——准确来说,与她跳动着的心脏仅仅相距数寸之遥。
之所以没有立刻下手,想必也是在期待着她所能给予的回应吧,是恐惧,抑或是楚楚可怜的乞求?
出人意料的是,即便是直面看似已然既定的终局,少女依旧回以他——同时也是回以近在咫尺的死亡——一如既往的平静。即便是手脚被绑缚,生死被拿捏,可在她的脸上所能看到的,却只有坦然面对的慷慨与屹然。
既然无法更改宿命,也无力挽回现实,那么再做任何事情都注定是毫无意义了,就连哭也一样。虽然打心底依旧不愿放弃挣扎,但在意识到一切的通彻后,就连天生对死亡的恐惧都感觉很无所谓了。
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遗憾了吧。她死了以后,那些被自己丢下的伙伴,抑或是拼尽全力试图救援的盟友又该是什么样的神情,就算只是想象,也足以令她揪心不已。比起关心自己,她更不愿意让同伴为了她而哭泣。
抱歉,诸位,看起来我得先走一步了……尽管知道心底单薄无力的致歉根本无济于事,但这到底也帮助她彻底平复了情绪。伴随心底的默默叹息,她悄然闭紧双眼,静静等候着来自命运的最终裁决。
然而死亡并未如期而至,耳畔却忽的响起了一阵意料之外的笑声。
“不愧是灰狼主父和拉克莎的女儿,能在死亡面前傲然挺立是你独有的信条,既来之则安之的从容不迫也是属于你的出彩,你的灵魂,真是比我想象的更为芳醇啊,若是真就如此香消玉殒,未免也太过可惜了。”
待她重新抬眼时,本该抓取自己心脏的手早已重新收回,“放心,你不会为此而死去,因为就在金氅将军拍板作出上述决定之前,我已经及时出面劝止,并顺带着为他提供了一个更好的方案。尽管具体内容暂时无可奉告,但是请你不用担心,新的献祭无需付出多余的生命,对于你来说,只需要接下来好好活着就足够了。为了你同时也是为了我自己着想,继续努力变得更强大吧,强大到超越我们所有人,你的伙伴们需要你,而我也同样需要你,毕竟我们的命运至少在眼下,姑且还算是殊途同归。”
“殊途同归?我和你?”她略显不解地挑了挑眉。
“不错。世人铸下的最大错误,就是将人草率分类为简单的善恶之分,却从未想过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命运,效忠的命运不同,理念自然有所差异,恰如不同人生组成的舞台剧,每个人都有要扮演好的角色,而将这万千的命运支线汇编到一起,便是时代的主线脉搏。总有些人自诩为正义的伙伴,为传说故事中来自他人的事迹而追求所谓的正义,然而大多数人都是假的,他们的想法只是少数人片面见解的无知复制罢了,他们的生活是模仿的、活在他人阴影下的,他们的激情来源于愚蠢的自我感动,而比不公正更麻烦的恰恰正是这些虚伪的正义,人生不比歌谣,期待是每一次痛苦的根源,有朝一日你或许会大失所望。”
他再次俯下身,将兜帽阴影下的脑袋略微错过她的脸颊,在她耳畔继续轻声说道:“他人的悲剧无聊到令人厌烦,不妨冷静下来,将更多的视线投向自我,毕竟愿望如果是正确的,时机到时自然顺理成章。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比你更了解自己是谁,不论是你还是我,接下来到底要做什么,永远没有人能知晓,谁能说究竟是我们选择了命运,还是命运塑造了我们呢?现有的混乱于我们而言并非深渊,而是阶梯,接近命运、探索命运,你终将超越时代,主宰所有人的命运。”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冷冷地问道,“这么做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呵呵,无名之辈罢了,曾经的身份早已完全掩埋,不堪回首。”黑影重新挺身而起,将她渺小的身躯完全笼络于自身的阴影之下,“不过现在嘛,犬族那边都称呼我为魔尊大人。”
他仰天大笑,随即转身离去,“想必过不了多久,你的伙伴应该就会来救你了吧,加油吧,这次的敌人真的很强,而我,可是真心期待着你的表现呢。你是我迄今为止最为重要,也最为关注的一枚棋子。以天地入局,你终将追寻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这偌大的棋盘将任你驰骋,无论你今后要做什么,我都将会无条件地支持并认可,毕竟棋局已然展开,落子——无悔。”
伴随着木门沉重的闭合,车厢两侧的挂灯像是获得了什么启示般忽的一齐熄灭,将这小小的房间完全陷入死一般的漆黑,唯有那自言自语般的宣告依旧回荡于其间,久久无法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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