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也是够吓人的,这个世界竟然是任凭着无数可敬又可耻的人依照着各自的心中愿望或者说欲望,在蛮荒的泥泞里披荆斩棘,在浓雾笼罩的作坊里零敲碎打而成。发展到如今这个面貌,可以说是纯属侥幸的。所结成的社会的复杂也就是人心的繁复,包括各种肆无顾忌的本能和与之相抗的理智,还有这两者之间的,都是些可以被滥用的东西。自古以来人们都拼命来管制这种混乱,制定了各种规则、法令、约定。刻在石头上、龟甲上,写成书变成律法、经典、诫律,刻入人的脑袋,强化、训练成规律、观念。年深日久,这些原本基于天然朴素的观念而来的东西,反而绑架了主人,道德美丑反而成了某种奖励或装饰,规则成了高高在上的神圣君主。然而由于混乱是世界的本质,充斥在任何一处,所以无论怎么防范都必然出现。

“怎么搞得?……醒醒好不好……多少人给你耽搁了……”部长敲着文件,“不管怎么样……你……”

桌上的重力摆球一直在动,卡琳头里一团乱,只得低头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小学里教物理的道具上,得到的效果却很合适现在的气氛。她昨天没睡多久,梦的又多又浅,早上醒来一个都记不得还累得要命,难受得感觉指甲都长了好多。手里捏着的电话震动了,她偷瞄了一眼,手指一划,拒接。

部长瞪了她一眼,“你可以不喜欢,不过工作总有人会来做的……明白我意思么……”她停顿了一会等这个意思传达到卡琳的脑子里。

“哦”卡琳确实地接收了这个意思,但她现在害怕的是其他东西。

这时老板一推门进来了,部长立即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妩媚的微笑起来。随即对卡琳说“好了!明天我要看见它已经完成,你出去吧!”

“哦!”卡琳答应了一声,她知道部长不是说给她听的。

和老板点了下头,门在她背后关上了。

里面老板在说“呃,那个谁……,我怎么没收到……”

卡琳怏怏的回到自己的工位,同事们在偷偷观察她,她知道。放在平时她是不怎么在乎的,不过是挨骂了而已么?可今天不太一样,一早就是这个样子了,她不敢回视那些注视她的眼神,打招呼也尽量避开眼神。她很生气自己,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何必这样?不过她不自觉的低头,他们看自己的目光总是不大对头,还装作看她背后什么人,还有那些悉悉索索的谈话,鬼祟的笑容,连自己周身的气流都很可疑。这些愈加让她发毛,“镇定!他们看不出来的”卡琳没什么把握的在心里念“不可能看得出来!是自己神经过敏而已”。她尽力抑制着想要翻看手机里新闻的欲望,虽然这一天里已经看了好多次,而每看一次其实心情就低落一分。这大概就是所谓舆论的力量,群体的力量,由道德和正义两座高山加持着的社会公众之力吧!“什么玩意儿!”卡琳烦闷得要死。好像五指山压住了孙行者,即使没压下来这个东西悬在自己头上,说什么也快活不了。她很委屈,其实这样的感觉倒也不陌生,从小到大也有类似的几回。就象小学时候,同桌的学生橡皮不见了,大家都说是她拿了,可是她没干这事。尤其可恨,老师还说:“卡琳!你要诚实哦!”不知道是对自己话语效力的期待还是对卡琳良心的期待,总之是那两道热切的目光让9岁的卡琳无从应对,只能涨红了脸沉默着低着头。虽说按当时的情形,他们的态度似乎也没什么错,可是……也不用那么十拿九稳,那么理直气壮吧!这是她后来才想到的。

自己也有意识到要小心去避开这种事,但还是难免会发生。总是自己流年不利!她只能这样想。但是眼前的问题总要解决的,那些堆着的文件还眼巴巴的瞅着自己,“打起精神来!”她暗暗鼓劲并且命令自己把思绪集中到电脑屏幕上,该干的活还有很多。电话又来了,她犹豫了一下,把他加入黑名单。早该这么干了。虽说分手了,可是一想到从此再不通音信,隐隐有点一部分的自己随风而逝了的伤感。但是她还是感到一阵畅快,狠狠心什么都可以做到,毕竟伤害也是一种力量。

她防止自己后悔似的把手机望抽屉里一扔,吐出一口浊气,开始干活。可是长时间以来不管她怎么告诫自己,怎么努力地想要振作,面对大堆的数字和条文,总是头大而力不从心。是自己懒惰而贪图安逸吧?可自己明明因为来不及吃饭,而常常胃疼。怪自己能力不足吧?心里又不服气。又没什么技术含量,只是数量多而已!自己被这些工作拖拽得踉踉跄跄,脑袋都麻木了。当然,也可能恰恰相反,是不动脑因而跟不上。诚然也会有积极而轻松的时候,譬如某个人对她好的时候,同事们配合的好的时候,部长偶尔夸奖的时候。但是这也只是偶尔,大多数情况下是这些数字、条文喜欢她,而她对它们则是恐惧。在屏幕前挣扎了许久,她叹了口气,抬头发现不知不觉的又没几个人了,又到了下班时间。她打了个哈欠,这种校对录入的活确实累人,该要去佩付眼镜啦!她悲哀的这么想。幸好她还年轻,眼睛还算灵活。她摸出滴眼液,寻思着是不是该去抽口烟。一侧身间,看到了放在桌子下面的红色背包。

“腾”一叠文件又拍在了桌上,来人用手按了按,仿佛工作的移交得到了确保。卡琳小心的保持不动,眼角瞟到那人的影儿离开了。桌子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

她望厕所走去,抓着背包一根带子,小心的把它放的很低。昨天她就拉开看了,包里头是个像蛋又像某种果实形状的东西,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唯一肯定的是那是一种不知用途的电器,因为在光洁的金属壳上,嵌着几个圆圆开关。红包刚好可以把它装下,不过似乎重量与体积并不相符。作为对电器不在行的人,她一开始并不很在意它。好奇心虽然很强,但不是因为机器本身,而是它出现的方式。多少次这种似是而非的错觉,并不都是有实物为证的。出于某种谨慎,她觉得有必要随身带着它。

她躲在小间里,手指间夹着烟,拨弄着几个按钮,似乎是有顺序的。她心里说“算了,别搞了”有个钮亮了。她就把手指放上去,按了。她按了,灯就灭了,厕所的灯也灭了。黑乎乎的一团,只有烟头发出红红的暗光。有那么一分钟卡琳以为谁恶作剧把灯关了,但是厕所里只得她一个。她听到外面办公室里传来的喊声“断电啦!”

“断电了?活见鬼!”卡琳打着火机,走过通道来到办公室,以为会看到生日蛋糕被一帮生活积极份子推出来这种事,今天自然不是她生日,可鬼知道说不定是哪个的呢?公司里总有几个捣蛋的爱干这类事。什么也没发生!从走廊一直到办公室还是黑的,远处还剩下的几个同事有些也打着了火机,聚在一起争论。火机发烫了,卡琳摸黑走到自己的工位,电脑灭了,这是当然的,还启动不了。说好的不间断电源呢?难道还需要不间断电源的不间断电源。“哎呦,不知道刚刚的文件有保存没有,喔,一定有的……大概?”她摸出手机,居然也无声无息。好了!世界清净了!“见鬼!”“鬼才信”“鬼?”卡琳一屁股坐在自己的椅上,看着红背包的模糊影子发呆了。

座机电话也不通,两个男同事擎着火机要去找大厦的物业管理,剩下的女人们发声喊也跟着去了。远远地叫了声卡琳,问她不怕吗?卡琳只发出呜呜的声音敷衍。于是她们好像高举火把的探险队,出发去了法老的陵寝。卡琳确实很害怕,只是现在的她需要安定一下来整理头绪,是这个“机器”搞的么?男人女人们的脚步和说话的回声,渐次熄灭,又是全黑了。大楼里独有的空洞的嗡嗡声音逐渐清晰起来,就像每间空屋子都在张嘴呼吸。风在高耸的楼宇间震荡,被切割得轰轰作响,还有许多含糊,遥远又细碎的声音在黑暗虚空里密密麻麻地探出头,渐渐朝她包围过来,在她头里徘徊来去。身后一股冷风吹到她侧边脸上,每根寒毛都在作证,卡琳浑身发麻,跳起身打着了火机。

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景象啊!浓重黑色中心的一个洞,在交界处的模糊边缘,空荡荡的工位像是从时间开始之初就是这样一付凶杀现场般的惨象,就差地上粉笔画的人形了。近处的各种影子在跳动的黄光里错来错去,扭着身子向各自的背后躲藏。还不如不看这些让人心惊胆战的东西,卡琳后悔了。是错觉么?光球边缘在收缩,四周的黑暗密密的压了过来。火机没气了,火焰猛然涨了一下颓然灭了。卡琳眼里的火点却好久才灭,她没再试着把火机打着。忽然间又有老友重逢的感觉,这一次黑暗象有形质的衣裳包裹着她,就像她躲在水泥柱子背后时所感到的相似,温暖又苦涩。长久以来那些隐秘的感受,让她倍感艰难又无法理解的事和物汹涌而来,瘫痪了她的思维和行动力,她知道自己曾因受到损减而尖叫。黑暗中她和那团不断旋转的混乱星云相对而处、相互凝视,无声无息又广漠无际,霎那间她坐在椅子上感到了来到世界尽头的甜蜜,那里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广大而坚实的荒原。她在回光返照的火机黄豆大的火里勉强点着了烟,脑袋里片尘不起,却感到许久未有的安泰。

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有电筒的光晃动,人声脚步声嘈杂起来,各有说话。工程部的蓝帽子也是一脸惊慌,只说没办法,配电设备损坏,不止单独他们,附近几幢都是如此。同事们又互相争论不休,最终也没拿出什么成形的说法。卡琳不耐他们打破宁静,打了个招呼离开了。

电梯当然也停止运行了,电梯门里传来遥远沉闷的叫声,那些是被关在里面的人。幽暗的楼梯间里应急灯也不亮,撤退的人们脸上都带着受惊小动物的表情,相熟的也没打招呼,保持着不可思议的沉默和快速。卡琳来不及思考什么,随众涌出了大门。

时间静止了,所有霓虹,商店,路灯都暗着。在泛白的蓝紫色云层下面,楼群象巨石阵一样木然排列着,车辆如同迁徙中途突然陷入沉睡的兽群,横七竖八的铺满了暗淡的街道,有些撞在一起冒出烟来,在无风的夜空里缓缓升起,经久不散。没有人争吵,驾车人都站在开着门的车旁,有些望着天,有些在环顾四周,行人也同梦游一样缓缓移动着。夜空中似有什么不祥东西在波动扩散着,人人伸直了头颈如同雷暴云下的群鹅一样东张西望,恍若灾难临头前的寂静时刻。停顿世界的有趣被两个小孩发现了,他们举着蓝色红色的气球,蹦蹦跳跳互相嬉笑着打闹,大人们难以掩饰的不安在他们看来非同一般的好笑,但很快就遭到压低声音的呵斥,惊慌也传递到孩子的脸上,只是含义有所不同。不知是怎么开始的,有人跑了起来,开始三三两两,很快就像雪崩一样,人们奔跑起来,呼喊声叫骂声连成一片。卡琳也在跑着,好几次险些被撞倒。她贴在一盏街灯杆后面喘息,看着面前如同梦魇一般的景象。什么东西被打破了,堤坝溃塌了,人们失去了约束,骄傲的、文雅的、自负的、自卑的在这一刻都淌着热汗依靠同一种本能,甚至是一个乞丐也在恐惧笼罩下狂跑乱叫。在马路中间,在幻影般川流的人群中间,仿佛有个看不见的无形领域,而有个人正站定其中。伸开着双手,欣赏似慢慢转着圈,他的脸转过来的时候,卡琳认出他就是在天桥上叫喊的那个人。在四散奔逃的人们中间他显然很特别,他很松弛,仿佛一个牧羊人在一个明朗的午后照料他的羊群一样看着周围那些奔走的人。

路侧车旁有一个人张嘴挥手,在无声的呼叫,他一手托着将将倒地的另一个人,那人似乎失去了知觉。卡琳乘隙奔了过去帮她掺起那人,两个人架着伤者,随众望亮光的地方去。卡琳再回头望向那个“牧羊人”,已经被人流挡住了。

前面那一个街口就是亮着灯的,又不断有人驻足在那光明之下,朝着这暗处窥望。奔走的人们纷纷跑去加入了他们。

望见了亮光,人们又感到了安心。

明暗交界的地方,有人在打斗,四对二,引起了观望着的人们的兴趣。转眼间那两个人被打倒在地,站立着的四个人还在不断地踢他们。

“两个小年轻自己多管闲事,现在惨了……”

“哦哟,这四个家伙也太无法无天了……”

“趁乱揩油人家小姑娘……”

卡琳把受伤的人交给别人,听到围观的人在这样议论着。

警灯闪闪,但车辆都给人墙堵着,过不来。在这种时候,还会发生什么好事?卡琳赶紧地离开,她还背着包。

没有灯光的街区如同血脉不通的肌体,黑了。无数个惊慌失措的脸和身影在卡琳的眼前来回奔腾了好久,在这片模糊的人潮里一个背影慢悠悠地转身回头,“牧羊人”张开双臂的形象显现出来,和天桥上满是血丝的眼睛所传达的涵义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奇妙的印象,长久的停留在卡琳的脑海里并最终沉入更深的黑暗中。讲不清兴奋还是厌恶,有些新鲜的东西闯了进来,使她认识的一部分被迫着发生了某种改变。具体来说,在卡琳脑海中是这么一副景象,在她认知意识的黑暗混沌里漂浮着枝脉相连的无数碎片,这些是名为已知的碎片,现在其中的某些部分亮了起来,呼应着混沌深处,未知虚空中的一点闪光。然后几乎同时的,一束无形的线牵起了两端,这线束指向了遥远的未知领域中的某处,两处之间则成了一片有待知晓的区域。相当于一个磁盘增加了储存量,她觉得有些晕眩欲吐,也可能是疲惫引起的。

她还背着那包,本应该赶紧回家,可是怀着某种期待她莫名的绕了个圈又走回了暗着的街。

除了零星的行人外,现在街道空荡了,只有几个目光黯淡的人坐在车里忧郁的吸着烟,几个翻倒在地的垃圾桶和到处都是的,大撤退遗下的各式各样的杂物。一副电影里世界末日般的场景而唯独缺少僵尸了。这样一片景象,她不自觉地和自己在厕所的那一按联系起来。莫非自己做错了什么,有意或无意的都已经造成了这样的事实,犯了罪,然而她却没什么明显的罪恶感。她不断回想按下去那瞬间的细节,除了按的那个钮灭了以外,并没什么其它动作或者特别的声响。倒是在那个按钮发亮之前,那“机器”的外壳曾经细微的颤动过,好像它本身兴奋了一样,这是手指接触才能感到的。可也不确定是真的发生了还是自己的期待引发的错觉。当时确实有点紧张,之后又很混乱,记不太清。确定的是,自己按了钮,而然后就发生了“断电”。不管怎么说,也是太巧合了!不是么?可在今天之前也发生过几起断电事故,自己并没有亲历,又不大关心,这些事故的性质就不好说了。是和刚刚所发生的一样情形么?还是……这些“断电”之间难道会有什么关联吗?……还有那个“牧羊人”呢?他像是什么关键人物似的……总之,包和里面的机器很麻烦,也许关联着什么超过她想象的东西,这么想着似乎背着它感到越来越重了,得赶紧把这包袱处理掉才行。或许该把包还给那个人,说声抱歉,给您送回来了什么的!期待那个人默默接过。可是那个人像发了誓一样,找不见了。又或者赶快把它扔掉,扔到某个垃圾桶里去。

卡琳把背包放进去了,合上盖子,该死!手上有血,一定是刚才受伤那个人身上的。扔了背包她没感到轻松,反而有点内疚起来。垃圾桶边上有个餐厅,要不就是俱乐部什么的,透过窗子里面有光,是蜡烛光。1001!大概是名字,要么是门牌。门开着。卡琳走了进去。

转过了一个没有烛火的弯,卡琳走进一个房间。

“……多有趣,做一个坏人。”

“坏人?行骗算吗?……那么我们都是。”

“无关是非……选择……选择做什么并承担……后果……你有这个勇气吗?”

由四盏烛台点着的几张围成半圆的桌子边上,随随便便地坐着几个人。似乎在讨论着什么。因为太黑了,或是聊的过于投入,而卡琳也不敢贸然打破这氛围,她静悄悄的走近,并没有人在意她的到来。

“……是报复么……实施者反而会遁入更黑暗的境地……如果这是你所指的勇气!我不希望是这样的……猎手捕猎是无关仇恨的……也不需要道德……身体灵活,精神自由,凭心选择!”

“……不管怎么说,都是一次袭击……你不否认吧!”

“……因为恐惧才建了城市……没有汽车手机的武装,回到了赤膊状态……哈哈!原以为坚如磐石的结构,想不到这么简单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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