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马上回到何家。桂花树下,几个奶奶们用锡纸叠着元宝,她们叠得很仔细,棱角分明,凸凹有致。我知道这是亡人的金钱。我想那个世界真落后,还在使用金银锭子,亡人需要用它们打发一路上的小鬼关卡,多多益善。乐队班子在演奏一种非常熟悉的音乐,节奏舒缓,我竟能和着乐音哼出调子。啊,啊啊,啊啊啊……天,竟然是《夜上海》,我马上找到乐队班子的那个打鼓人,诘问你奏什么曲子,瘦子说会得曲子已奏完,这个曲调也蛮好的。我说好个屁,换换!心情极不好起来,门外来了王木匠和刘蛮子。瘦子一见王木匠,沉重地哼一声,咚咚咚地敲打起来。其他乐人们却停了,等待着瘦子的节奏。
我迎出去,敬上香烟,文成趴在地上一人一个响头。王木匠一脸的悲,说怎么没病没灾就走了呢?七叔,七叔!竟扑上去给七叔棺材磕头,几个人拉开,劝木匠,七叔走得美啊,一觉瞌睡就到了那个世界,是福气。
王木匠退出灵堂就要去尚良家,要我跟着,我不愿意,木匠说,学习去。我明白他口中的学习是打麻将。来到尚良家,我心又不停地跳跃起来。嫂子在院子里洗头,湿淋淋的头发往下滴水,像下雨时的屋檐。她见我们,没有吱声,眼睛却瞟了一眼王木匠。尚良起床,又打电话寻了两个人来,学习就开始了。我不愿意和他们掺和,更不愿意一会倒茶一会献香烟的,就再次来到何家。我坐在灵堂边的一张太师椅上,眼睁睁地望何七。何七一辈子换来的就是几片瓦片和这一架棺木。我想到昨天晚上,三个孩子举着长竹竿桶鸟,何七在一边坐着看,一言不发。他看着猫头鹰,猫头鹰是不是告诉他了真相——这就是你最后一个夜晚,你打算怎么过?何七一定犹豫过,也一定想过种种方案,最后他选择了以来到这个世界的方式结束他的一生。何七,如果你我互换,你去上大学,说不定你会成为一个哲学家。想到这里,我竟然看见何七腮帮上挂着浅浅的一个微笑,蒙娜丽莎的微笑。何七,我叫你一声七叔吧,七叔,你笑了。是不是我参透了你的决定!?
我去上大学的前一年,我还在镇子上读高中,学习成绩不好,和一帮没脸没皮的学生混在一起。一个夏天的正午,地上炙热得像火烧,腾起一阵阵尘烟。我们一群学生逃课来到村子外面的果园。果园里桃子红扑扑的诱人馋水都出来了,我们就翻越围墙去摘。何七看见了,一声吼,将我们关在果园子里出不去。果园的围墙外面矮,里面却高,没有垫脚的土。何七说,偷,你们还算学生?我们就争辩,读书人的事,算偷?摘,摘几个桃子解渴罢了。他就像老师一样,一个一个地教导,然后放出园子。最后一个是我。我说,何七,放我回去!他骂道,何七也是你叫的?叫七叔。我偏偏叫何七。他一脚把我踹在地上趴着,我嘴角流出一丝血迹。我故意将咸咸的血抹满脸,他说,你吓唬谁。我是你七叔,我有权管着你。你明年考大学,现在却四处鬼混,你知道结果吗?如果你能考上大学,那么你可以不喊我七叔,可是你个龟孙子,还有脸在我这硬!?这一脚算帮你爹踹的。这一脚算帮你娘踹的,接着,他又踹我一脚。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出来了。
七叔脸上出现笑容,真的。我拉着灵堂里的人叫看。都说奇怪,笑了,老七是笑着走的。我断定他知道自己大限到了!
然后,我就一直这样坐着,看着将要永远离去的何七,一直到第二天。晚上,我为七叔守灵,为了当年你的教训,我就做你的孝子吧。一切都安静了,放佛人们都已经接受了这个不可改变的事实,何七离我们远去,终将永远消失。
上午吃过早饭,文成媳妇们又哗地哭泣起来。我知道七叔的棺材要封口,孝子盖上棺材盖,然后下钉子,算是盖棺定论。人的一生,说复杂却也简单,七叔的一生五彩缤纷,受过苦却没有享过福,好为别人却,也是好为人师的,果园子里的那一幕,我想,我永远也忘不掉了。七叔活在我的心中。文成泣不成声,我劝,文成,你爹笑着哩,就让大家在看一眼七叔,让他走吧。所有人一起喊七叔,走好。文成盖上了棺材盖。文成拿着锤子和铁钉,却怎么也下不了手,三叔接过工具,啪啪地钉,框框地敲,钉毕一口钉,却把钉交给了尚良。尚良,七叔一直以你为荣,我们都有目共睹,你和文成一起给老七送一程。尚良好文成钉了钉子,三叔一声叫,起!抬棺的人立即将棺材捆缚了,慌而不乱,摆好架势,三叔再是一声叫:走。八个人齐声嘿,棺材便缓缓地移动到了院子里,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抽了堂屋的条凳摆在正中的院子里。三叔又是一声叫:落。八人还是齐声嘿,放落在两条条凳上。
我在一边抽泣。七叔真的要离开了。却看见两条条凳没有对齐,一条着力太少,马上要撅起来,我大惊,啊呀地使劲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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