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刚开课的时候,夏秋还是勉强打起精神去上了的,现代史的教授看起来十分和蔼,早在第一节课的时候他就把所有的课件和文本内容的获取方式都做了个无比详尽的介绍,最重要的是,他说话十分清晰——这对留学生来说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一件事情,不用说夏秋,换任何一个人来都只会在心底里默默感谢的,可能教授研究的方向并不吸引每一个学生,但是至少,这个学分的获取将会比其他的课程看起来更容易一些。

第一节课下课之后她看起来要比平时更开心点,不知道是不是在自己可控范围之内的事情又多了一件的缘故,毕竟对她来说这暗藏着对人生的掌握又多了一分的隐喻。

“好吧,虽然只是一门课,但是至少让我心里有些安慰存在吧!”她在脑海里默念了一句,就算是给自己打气了,为此,她路过集市的时候还破天荒的驻足了一小会儿,在一个卖花的小摊上挑了两盆饱满的多肉小盆栽——其实还有些别的漂亮花卉,但价格比较昂贵,而且她觉得多肉更好养活一些,强大的根系应该在她这样忘事频繁的主人手里能让它们多活些时日。活着多好啊,她看着袋子里的那两个散发着宁静的生命气息的植物感叹道,顺手将快要从肩上滑下去的帆布袋子往上提了一下。

她回家后就把那两盆植物先暂时安置在窗台边上了,没过两个星期,地中海一闪而过的秋天和像总是不打商量就进别人屋的人一样的冬天就这样趁机挤掉了秋天的份额,那扇从此为遮挡冷风而关上的窗户直到现在都没怎么打开过。

不过那两盆多肉倒是活的还不错。

夏秋在某天就像突然想起来炉子上还煮着咖啡而冲出房门似的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手边的窗户:那两个盆栽就像昨天刚被放到那个位置一样,除了被蒙上了一点灰尘之外看起来没有其他的皮外伤。

她关上窗户又坐回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上。桌子上是她艺术史的复习资料,很厚一叠,像耳边总是唠叨个没完没了的话一样看不到尽头,不过她早已习以为常这种慢慢啃食资料和外文笔记的生活,除了结果不尽如人意之外她对学习的过程还是很满足的。

如果学习不是这样的话又能怎样呢?总不能找一个人来替他们背这些知识,真正深刻切有用的东西总是像一块没煮烂的牛肉一样难以咀嚼,你得自己硬嚼,直到把它们嚼烂了,才能咽下去,才能消化,然后成为构建自己的一部分,否则就是吃了又催吐,损害自己又践踏粮食。夏秋每次读不下去的时候就是用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的,但是她有时候又会觉得这是跟她一样的笨蛋在给自己的一事无成找理由呢,以前合川警告她不要总是想的太多的时候她不以为意,现在夏秋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正确了。

这个城市里没有太多的植物,古城墙内的街道和宽阔的拱廊缺乏种植的土壤,况且,这座弥漫着中世纪韵味的建筑群内的红与棕还是没有绿色的入侵显得更加和谐一些。

她不由得想到最开始的时候,曾经她熟悉的那两栋楼之间的空地只是薄薄的一层土。

不知那一股风潮是怎样吹到这个社区中的,也许是某天某个一楼的院子里一棵不起眼的无花果树,掉下了几个又大又甜的果子让过路的街坊捡了去。

“哎!说你呢,谁让你们偷摘我们家果子的?”一个围着围裙的女人从房门里走出来,用手里还没来得及放下在厨房里剁肉馅用的明晃晃的菜刀,朝着栅栏外面的一男一女还有一个小孩比划着,另一只手则掐着腰大声呵斥起来。

这可把这三人吓得不轻。体格还算略有优势的男人反应一会儿后也朝着对面大喊着。

“你吼什么!拿着刀在这里威胁谁呢!我们这是捡的!”男人声音逐渐高了起来。

“对呀,我们这是从地上捡的!”女人躲到男人身后也附和着。

“捡的怎么了,捡的你还有理了?”院子里的女人不甘示弱。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吵着,直到旁边的小孩哇哇大哭起来,躲在男人身后的女人才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过去哄孩子,把手里的无花果都塞到小孩子手里,一边安抚着,一边擦掉小孩肉乎乎的脸上挂着的泪痕,陆陆续续有邻居闻声围过来,她半蹲在地上,用生气又得意的眼神瞥了一眼铁门里气急败坏的女人。

“你看什么看!孩子哭了你想起来哄了?我看你刚才躲你男人后边躲的挺起劲儿的啊?”院子里的女人毫不示弱。

半蹲在地上的女人像是被戳中了一样,大声地骂了几句,然后煞有介事的跟小孩说:“你可别听那个坏女人瞎说话,妈妈没有不哄你,别哭。为这点小事不值得哭。”

眼看着院子里的女人提着手里的刀就要冲出去,屋里传出一个沉稳的老声。

“佩芬,别闹了。”

一位将一头白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老太太背着手,挺着背从屋里走出来,一身熨烫的平平整整的太极服下是一副挺得直直的身板。

她在佩芬的耳边小声说着什么,像是训斥小孩子那样,然后又讲了几句大道理的话,佩芬脸上的表情显示出她还在生气,但是更多的是羞愧。在老太太的示意下她小心翼翼地走回屋里把菜刀放在桌面上,又拿出个小板凳,不情不愿地搬到那棵无花果树之下,按照老太太的要求摘了些熟的甜的果子,然后又给清洗了一番,老太太则招呼着路边看热闹的邻居们一人过来拿点。

“来来,小伙子,拿好了。”老太太叫住在旁边愣神了很久的男人。

“这太不好意思了。”男人挠了挠头,而后将接过来的果子递给身旁的女人。

佩芬回去继续剁肉了,邻里们夸赞着果子的香甜,又聊到这个令人羡慕的大院子。“哎,有这么个大院子真好啊,还能种点树和花,夏天还能乘凉。”

“可不是,要是我有这么个大院子就好了。”

女人在一旁听着邻居们的感叹,一边用胳膊肘戳戳旁边的男人,小声嘀咕着自己也要回去种点什么之类的话。大概就是从这之后,一些无人管理的、长满了长长的青草的小块空地被韭菜和小葱塞满。渐渐地还有各家的阳台:空间不大的就弄一个小花盆,在里面支个木棍什么的,能种点西红柿和小草莓,还有黄瓜;空间大的干脆就支起来一个架子,斜靠在外立面的墙上,丝瓜的藤蔓缠绕而上,被细绒包裹的叶子一个挨一个的将大半个阳台遮住,那些泡沫箱里除了日常可随即取用的菜,还有空余的位置能种一些不太鲜艳的花。

绿色入侵了街区,或者说,街区入侵了植物们。

某个还未真正入夏的午后,她在柏油马路上和同伴玩着你追我赶的游戏时,在莽撞的自行车紧急刹车后的轮子前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地上后迅速爬起来甩下身后的所有人往家里跑的时候,母亲正哼着欢快的小曲,在她精心布置的阳台农场里用腐烂的蔬菜和过夜食物堆成的肥料细心地培育着她寄予厚望的种苗。

她跑得飞快,待到家楼下时她才慢慢挪动着脚步一瘸一拐地朝楼道门走去,右腿膝盖正中间的位置已经有一点点深色的血样,剧烈奔跑时被忽略的疼痛在突然停下之后狠狠的反馈给周围的皮肤。

她颤颤巍巍地上楼,好像楼梯上方所到达的是一个教师办公室一样的地方,作为不够乖巧、成绩平平还毫无特点的学生,犯错是唯一能够踏足那片区域的恐怖机会。安静的楼道内,除了她缓慢的脚步声之外似乎还有另一个声音,心脏的跳动声像逼近的鼓点一样愈演愈烈,最终在敲门的一瞬间和暂时屏住的呼吸一同戛然而止。

门开了。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在阳台上就看到你往家里跑。”

她没有回答那一声温柔的关切,只是自顾自地钻进洗手间里,然后关上了门。

可她刚刚费力踮起脚尖打开水龙头准备清洗手上的脏痕时,卫生间的门就被一股力量粗鲁的打开了。

“你怎么了。”

严厉的女声和不容顶撞的面容表情让她仿若置身于教室的最后一排,倒不是因为她真的做错了什么,只是一种安排而已。

“没,没事。”她有点结巴的回答着,她的双手悬空在洗手池中央,手中还未来得及洗去的泡沫顺着水在手腕处滴答。

“手上怎么了,腿上在哪里磕的?让你出去玩的时候注意点脚下,别跑那么快,别玩那么疯,说了跟白说一样,什么也听不进去。”站在门口的女人皱起眉头数落着,走进来把她拽到一边,从旁边的柜子上拿起一个小盆,在水龙头下接了点水后放到了地上。

“还好只是擦破点皮。”

“你说是不是给人找麻烦?嗯?”女人说着蹲下来盯着她的眼睛,脸上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愤慨,反而多了一些嗔怪某种预言应验后的自信,仿佛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有一个车撞了我,”

“什么车?”擦着伤口的手停下来。

“一个自行车。”她的脸变得通红,半天才憋出来这一句话。

“它撞了你之后就跑了吗?”女人又变得着急起来。

“没,没有,他,他有停下来问我,然后我就跑回来了。”

“那个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女人站起来,摆出一副要冲出去找那个人理论的样子。

瘦瘦小小的她站在原地没说话,隐瞒自己在刹住的轮子前绊倒这个事情显然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能力,她大概不知道真的找到那个人之后该怎样为这场并不重要的谎言收场。

“还有谁跟你一块玩?”

“没事,我真的没事,我已经不疼了。”她不敢看女人的眼睛,生怕对上视线的下一秒就会忍不住将所有的事情都和盘托出。

“以后别跑远了,就在楼底下玩,听到没有?也别跑到马路上去,下次万一再有车不长眼睛。”女人说着,在她白乎乎的腿上涂上了一层药水,又贴上了创可贴。

“就不是今天这样只是擦伤那么简单了,知道吗?”

“知道了。”她快速跑回自己的房间,而女人则留在洗手间里收拾着,边收拾着边自言自语嘟囔着些什么。

反正今天她是不会被允许再出去玩了,燥热的天气下阴凉的房间对她来说却也没那么充满诱惑力了,她搬来平常坐的小凳子放到窗台边上,脱下鞋踩了上去,小小的身体正好能伏在窗台上看到外面的景象,三层楼高的梧桐树将整个窗口结结实实的挡住,只在玻璃和靠近窗台附近的地面上留下一点斑驳的光影。

她看着这个巨大的绿色的伞朝着左右两边延伸开来,茂密的树冠甚至盖过了旁边的树,厚重的阴影覆盖在石砖路上,一个身影在一深一浅的树影交界处笨拙的徘徊。

那个不知姓名的男孩经常那样固执地在树下晃着,路过的人有时候会忽略他的傻笑和亲切的招呼,然后像躲着什么一样快速拉着身边的人走开。她在窗台上看着楼下树影里挪步的男孩,比她高好几个头,有点胖,虽然看起来不太招人亲近,但是除此之外跟别人也没有太多区别。

或许是下午的阳光晒得她犯困了,竟不知不觉间躺到床中间,在冰冰凉凉的席面上睡着了,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外面的天色有些暗了,晚霞将空气染成红色,她听到有人在敲门。

厨房门关着,母亲在里面做饭,那把黑色的办公椅上没有父亲的身影,于是她穿过客厅走到门前大声询问对方的名字。

仲莲尖着嗓子吼了几声,她赶紧把门开开示意她小声点,小姑娘得到朋友的示意后郑重的噤声,再从微张的门缝里偷偷地摸进来。

“你受伤了吗,好点了吗,我跑到你,看到你上楼我就又回去了。”仲莲着急的时候说话总是不太连贯,说完就俯身寻找她腿上的伤口。

“我没事,但是别跟我妈说!”她急急的说出重点部分,毕竟下午磕倒的时候仲莲就在旁边。

“说什么?”仲莲没太搞懂她的意思。

“阿姨好!”还没来的及解释,母亲就从厨房里端着菜出来了,仲莲连忙打招呼道。

“哎呀是仲莲呀,阿姨做了好吃的给你分一点到盘子里,你端回去给你妈妈喏。”母亲说罢又赶回厨房里拿盘子。

“谢谢阿姨!”仲莲也跟着跑过去。她松了口气,看样子应该是没什么机会提起下午的事情了。

楼上的张阿姨从没关的门缝里探进头来,刚想要说什么就被又从厨房里出来的母亲给打断了。

“哎呀,刚说着让你闺女给端回去你就来了,”母亲对于邻里总是很热情,“快,快托着,我刚卤好的肉,拿回去尝尝。”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你这孩子是不是闻着味儿就来了人家里了,真是的还不赶紧谢谢阿姨!”张阿姨说着便一脸笑容的朝着母亲说谢谢,还不忘向仲莲暗示着到她身边去。

仲莲也跟着说着谢谢,三个人在门口客套了好一会儿,门才终于关上。

吃饭的时候母亲又出去过一趟,她拿了几根在阳台上收获的新鲜黄瓜去了楼上的仲莲的家。

吃过饭后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她趁着父母都不在家也下楼,去到开着特别亮的大灯泡的楼中院里找仲莲玩,她这个点儿常在这儿,和别的楼的几个小孩一块跳皮筋什么的,但是她绕了两圈也没见着仲莲的身影,于是就回到楼门口的大树底下,看隔壁楼的几个男孩子在地上玩纸卡牌。

夜晚的树下总是很热闹,沿着居民楼这条横向的街上有不少门店,大都是在楼一层,也就是俗称的门头房,大多是些重口味的饭店,有做烧烤的,有拉面馆,羊汤店,还有做鱼和干锅鸭头的,还有一家专门批发冰糕的。路两边的树上都拉了彩灯,宽阔的人行道上摆着低矮的小桌子和马扎,男人们穿着老头背心或干脆光着上身,对坐着喝啤酒,吃洒满辣椒粉和孜然粒的烤肉,有的会问服务员要个塑料一次性杯倒着喝,先吸吸快要溢出的啤酒泡沫随后再一口两口的下肚,有的直接拿着玻璃瓶子喝,要是能一口气灌下整瓶,旁边的人便会打趣似的吵着闹着欢呼一下。

隔了喧闹的人群没多远是一个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棋桌,桌脚边摆着被切了一半的水灵灵的大西瓜,剩下一半又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还在被人围堵的狭小的棋桌边缘蒸发着水分,果肉外面的一层已经有些干了,另外一部分则成了一堆无人看管的西瓜皮,上面还躺着黑漆漆的西瓜子,静静地躺在旁边梧桐树下的,被长条大理石围起来的为数不多裸露的土地上。

她正看着那半天没琢磨透规则的纸牌游戏,身后突然传来父母呼喊她的声音。

“夏秋,别看了,走,回家了。”

母亲手上拎着什么,像是麻花一类的点心,兴许是她爱吃的裹着糖霜的那种口味,也可能是撒了盐粉的咸香的口味,她义无反顾地丢下了无趣的男孩们,跑向那晚间的零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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