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劲端庄的正楷小字写满了信纸,密密麻麻足有数十行。而在不算明亮的油灯照映下,连恒看的格外入神。

“西域控居天下上游,为从古形胜必争之地。自来西羌、北狄互为要结,其取道率在葱岭、蒲海间,而九镇、三边卒以次迭被其害。汉开西域都府,以断右臂,而匈奴势孤。唐置北庭节镇,以席上腴,而突厥形弱。至我朝历三代武功,高宗皇帝排众论而取之,歼除准回两部,置重藩于西域,而后诸边息烽燧之警者几二百载。”

“左爵相之奏言曰‘保西域者所以保蒙部,保蒙部者所以卫京师。若西域沦胥,蒙族必败,非但关陇、河东诸边为之不靖,即直北关山亦将无晏眠之日’。正谓老成谋国之衷,上与前古列圣精心相契。”

看到这里,连恒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即使如他这般对军事地理眼光浅薄的,也能明白。若真如某“再造玄黄”的名臣所言,为省一时靡费辛苦而舍弃西疆,不但蒙部难保。倘有强敌由甘陇入犯,则下侵川蜀,中越关河,上穿草原,“日蹙百里,何以为国?”那从西北戈壁到中原关山,便要无处不警,防不胜防,真就“击柝之声,彼此相闻”了。一如《西凉伎》中所言:“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

不说别的,后来国家积弱,蒙部被一分为二,初时不见恶果。等到日后交恶期间,北方邻国的毛熊老大把装甲集团军往边境线一拉,无险可守的空阔草原正是大纵深装甲部队的理想战场,七日内便可直击京畿。逼的当局不得不将工业西迁,首脑人物外调,设置层层重兵布建防御体系,甚至有了迁都南下的提议,这是何等的威胁与耻辱。失去了战略纵深的地缘保护,如何能不受制于人?

上溯数千年历史,早已证明:一旦前人畏葸苟且,处置不当,选择了“相信后人智慧”。那后来人再想振作奋起,力图规复,就要经历千难万险,还往往事倍功半。

可笑后世的网络键政,身在和平年代,只算纸上经济帐不看历史教训,竟然大谈什么弃地强国论。试问,数千年来祖辈先烈前赴后继,披荆斩棘,世代以血开拓卫戍的万里疆土,难道就是为了让后世儿孙舍弃挥霍的?以地事秦,不过是抱薪救火。国家领土虽大,并无一寸多余!

“西域风光,雄浑至美更胜中土南国。前袭克焉吉沙尔、车师等城,侄领轻骑绕行博斯腾淖尔,一日夜疾奔二百余里,环顾僚属,皆无疲态而心气愈昂。盖此方天地之壮瑰实使人有忘却忧劳,超然物外之感叹。使非高宗皇帝乾纲独断,令兆文襄复此千年故土,今又文文忠持定枢议并爵相抗疏力争独为其难,上下同心奋命,则此万里雄疆已非我所有矣。”

作为援疆工作人员,连恒自然对此感同身受。凡是见识过辽阔西疆,西北风物的,应当都会敬佩前辈英烈的乾纲独断、先见之明,流血牺牲。无论是开辟疆土还是收复失地,又或者危难中保全坚守,建设开发,都是非有大决心大毅力的英雄人物不能为之。

“爵相前函商交收伊丽与西疆置省事宜,意侄与毅斋、朗斋、午庄、少白、兰洲俱为留后之选,他日全功得竞,置省设督、抚、藩、臬,选取自在诸中。以侄臆度,应以大闯为督,朗兄为抚,东西司则当为侄与午庄。”

连恒微微一笑,那位左爵相虽趁热打铁有着西疆建省并设督抚的构想,并得但迫于时势和财政负担,直到离任后三年方才获准得以施行。继任的刘爵帅规划形势给打了个折扣,说西疆建省,仍隶甘陇,只设巡抚,称作甘陇西疆巡抚,于是稍轻阻力,不然连置省说不得还要再吵几年。

首任巡抚自然由刘爵帅上任,一省首脑本还该设藩臬两司,但西疆司法刑名事务较少,于是移甘陇镇迪道至西疆,兼按察使衔。名为臬司,实则道员。这信中的督抚藩臬四缺,最后其实只有巡抚和布政使两员而已。信中的人事猜测,自然是一场空而已。

“侄非为仕进,乃谓西土虽荒,百废待兴。此地之弊,盖积年来差徭无制,头目太多,而其土民语言文字与内地不通,逐末轻本,是值内忧外患时兴此波折。而当改弦更张之际,宜沙汰冘沓,慎选贤能,轻徭薄赋,与民休息,重农桑以正其趋,兴教化以植其本,修内可以攘外,法治必赖治人。总之天地广阔,足可耕耘,事在人为,焉知他日吾辈等不为赵壮候也!”

长篇书信已快到末尾,连恒通读之下,觉得这位翼长志器不凡。西疆是一片宝地,物产丰盈,牛羊遍地,瓜果累累,石油矿物,可又地缘辽阔,一省几同内陆五六省之大。便是一百多年后经过国家几代先辈的大力开发建设,工作居住条件也不算良好。何况是当下经历战火百废待兴,堪称荒凉贫瘠的“穷荒之地”?

不见有选调生公务员连甘陇都受不了,要提桶跑路?甚至这大发牢骚嫌弃的,还是甘陇本地人。趋利避害,避难就易是人之常情,但若上上下下人人如此,莫说日后的西北大开发,战略缓冲区,一带一路。说不得西疆都早被连西北都没到过的官老爷舍弃给外敌了。

毕竟西疆乃“化外之地,茫茫沙漠,赤地千里”,失之也“与肢体元气无伤”嘛。日后网友更是有赞同此说,认为该放弃西北大办海防,如此这般,即使以保定为边境,也可凭借铁甲船争霸海疆,收回失地,从而称雄欧亚,再振汉唐国威的高论。

幸亏两千年来,真正在西北边境进取奋战默默耕耘的,不是这帮纸上谈兵的键政。而是龙城飞将,是赵壮候,是耿校尉,是班定远,是苏定方,是兆文襄,是左爵相和刘大闯,是西域都护府,是河西归义军,是生产建设兵团,是相信“天地广阔、足可耕耘”的千千万万前人后人。

许多人没有在历史上留下名字,但他们的年华心血都耗洒在了边疆的每一片土地里。正是因他们不计成败利钝,没有避难就易,没有趋利避害,没有相信后人智慧,更没有去算什么经济账,在荒漠戈壁里一代代的开拓进取,屯田卫戍,直面荒凉。这才让后世儿孙有了辽阔西北,塞上江南!

“侄投笔奋梃已二十载,亲族单薄,旧友寥落,更无念故土。而历宦海有年,深觉时事不可复问,人心险于山川。使无别故,此身当远镇西陲,终老天山,再不复返南国矣。世愚侄炤衡拜上,冬月一十五日夜亥正书于疏勒军次。”

本来连恒心情还算轻松,但当看到末尾署名的“世愚侄炤衡拜上”时,差点没跳起来,心中大呼卧槽。

“姑丈”,这时,外头远远传来付姓武官宏厚的声音。连恒急忙把书籍归拢,镇纸移回,转身走出几步,侧站到了下首去。想了想,还是没跪下,毕竟男儿膝下有黄金嘛。

稍后,棉帘掀动,一人脚踏黑缎官靴大步走进,转过长案坐下,又取下头顶暖帽搁在边上。连恒则低头躬身,眼睛垂下,一副目不斜视的恭敬模样,只盯着案下那袍底绣饰的蟒纹发呆。

他深知这年代的官员极重尊卑威仪,讲究又多,普通人没有功名,那真是动辄得咎,说不得目视官员便要问罪。而自己好死不死,不但来历不明,有着“长毛贼匪”的嫌疑,情急之下扯了一张虎皮竟还扯到了真老虎身上!

这可真是呜呼哀哉了,却不知该如何搪塞过去,只要过了今晚到明日十六,等“大鉴定术”CD恢复,保管叫这青宫少保印章的主人惊为奇人,纳头便拜。

正在连恒心中忐忑,胡思乱想之时,那位翼长开口讲话,语气诙谐。却是连恒颇为耳熟的声音:“鹿山兄欲寻亲父,此时为父已到,好大儿为何还不叩头行礼?”

连恒一愣,抬眼看去,却发现面前端坐太师椅和颜悦色的这位,正是昨日的霍耳。他此时换了身对襟平袖的圆领补服,正提笔作书。

他胸前官袍方补是海水江崖纹环绕,绣着只银背金羽,喙爪细长的飞禽。而放在案上的暖帽顶上,一颗颜色血红的玛瑙顶珠颇为醒目,帽后翎管还插着支圆纹单眼的孔雀翎。

作为文史专业出身,连恒自然知道一些前代的花翎和顶戴补服形制。三眼、双眼乃王公贝勒贝子所戴,非重臣不可得。单眼花翎则是武职四品及文官五品以上才有资格戴用。晚末军兴以来,标准便大为降低,比如之前的张委员,戴的白顶子不过五六品,却也拖着支单眼花翎。

至于红顶子,那便是一二品的文武官。但除了在任和候补,虚衔和赏戴,也可戴红顶子。只因晚末军功保举泛滥,朝廷没有那么多员缺又不舍得赏赐,于是便给个高品顶戴或者一二品的虚衔,既能酬功又不靡费,真可谓高性价比。而下头的蓝顶子白顶子,那更是批发一般在官场上烂了大街。

其时又有着卖官鬻爵的捐纳制度,于是虽不能讲是红顶子随处有,但也是蓝顶子满地走,白顶子不如狗。只要有钱,乡下财主都可捐个候补道拖着花翎,去跟地方道府大员平拜同座。还可给自己捐个红顶子,再给先人捐个二品资政大夫、诰命夫人,也算光宗耀祖了。

不过捐官最高只得京官五品郎中,外官四品道员,捐顶戴最高也只得二品,一品称作头品顶戴,是不会拿出来售卖的。虽同是红顶子,但不难辨识。二品浅红,一品深红,二品珊瑚,明而不亮,一品宝石,又红又亮!一品顶戴非朝廷重臣或立有奇勋者不赏,概一品者,人臣顶峰。即使只赏顶戴,也是配一品补服,同三公三孤、大学士尚书、将军都统提督一般。

而文飞禽武走兽,更易辨别。武一品补服为麒麟,此时的军中一品,多为记名提督之类的虚衔,根本不是什么值钱玩意。甚至有些戴着一二品顶戴的可能就是个哨长什长乃至勇丁,要去听品级更低的三四品武职号令。

而文一品补子则是仙鹤,文官不同武职,品阶更为难得。即使是许多部员大臣,各省督抚,也对此“头品顶戴”求之不得。先前在营务处外见过这翼长的大旗,“钦加布政使衔记名按察使”,正三品记名按察使加从二品虚衔,又赏穿一品服,虽是名器泛滥,也可见功劳不俗。

“草民不知大人身份,多有冒犯,还请恕罪。”连恒毫不犹豫,光速趴跪。至于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开玩笑,不说自己假冒人家私生子,算得上败坏人家名声。更要命的是自己没有剃头留辫,长相又不类西域族裔,较起真来随时都可以拉出去砍了,小命就在人家一念之间,那还顾得上什么尊严。

“咱们互相开个玩笑,礼尚往来,就当扯平了。鹿山兄不必当真,请起来吧。”

连恒听着舒了口气,觉着“霍耳”语气平和,将自己冒认私生子的事说成玩笑,似乎没有跟自己计较为难的意思,这才爬了起来。

“霍耳”奋笔疾书过后,将书信折起塞进信封。这才撩起眼皮面无表情的盯着连恒,看的连恒心里发毛。过了许久,他才微微一笑,缓缓说道:

“开玩笑的事大家扯平了,不过有另一桩事却让本司如鲠在喉,寝食难安。原本是想佯作不知,和鹿山兄盘盘道。可今日大胜归营,出巡时遇上几个闲话的兵勇,才知鹿山兄所传故事,竟是意有所指。所以也就不必遮掩了,还请鹿山兄为我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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