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元5982年,长达15天的热季结束了,漫天雪针垂直刺入莫那克主星的地表,像一座座微观世界的方尖碑,在短暂的矗立后,化作柔软洁白的晶沙。这般天相,即便是在充满惊奇壮景的宛达尔星系,依然算得上是宇宙之绝妙。

统治了这座霸权主星长达1250年的莫那克皇室,素来相信风霜使人强大,所以即便是只有皇亲国戚、商队领袖、五大议会成员才能进入的国事议会厅,屋顶仍然开了一个直径三十米的天井。寒风携着雪针由天井刺入议会厅,却被一圈高达百米的丝绒红布隔绝在了中心,像是泉眼中的冰花,在最重要、最核心的地方,无关一切地消散。

绒布虽然隔绝了冰雪的刺痛,却不能隔绝温度。最年长的财政总管乌大人已经骨肉具寒,但他不能发抖——在莫那克皇宫,发抖是最可耻的行为之一。

其他的内阁成员虽然身体仍有相当强的抗寒能力,但无不心生冷意。因为现在站起身的正是今日的提案申请者、远近闻名的阴谋家和酷刑者、性情极度不稳定但人脉却极度通达的矿主、王国和星脉公司之间的纽带、国王的表弟、奴隶主、“食矿的阿泰兰”。

这次回归故乡,他的头发又多出了几圈。和每一位皇室成员一样,他的发色是金银相叠的——在他最冷酷残暴的年份,他长的全是银发;而稍稍温和的年份,则是金发。九十三年的阴晴不定,如年轮和叶脉一般,撰写在他棱角深刻的面孔四周。他眼窝深陷,凹出一片暗影,眼中却燃着疯狂的火焰。他喜爱贴身穿着价值连星的晶矿锁甲,却又在锁甲外故作谦卑地披着一身深灰色的毛呢帽袍。他的脚步缓慢,却沉重有力……总之,他外观上的一切,都和他的传闻一样——双相、虚伪、极度的不稳定。

他先是一言不发地围着圆桌环步了一周。十位内阁度秒如年,每个人都祈祷他尽快经过自己的背后,却又完全不敢回头。阿泰兰闻得到他们的恐惧,于是便更慢、更深地挪步。

唯一敢对他说些什么的就是坐在黑晶王座上的国王。他甚至有些不耐烦,“阿泰兰,我亲爱的表弟,你说话嘛。你应该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马上所有的星国都要来了,我事情很多,赶快提议吧。”

不同于表弟,他的头发虽然也是金银双色,但只分了两层——年轻气盛时长出的金发,已经完全被厚厚的银色包裹。人们说,国王温赞?莫那克的头发,就像这座主星,是银血包裹着热矿。但不论人们如何歌颂他和这座星球的契合,皇宫内外皆知的事是,他是莫那克家族一千余年的统治中最温雅、弱势、优柔寡断的国王。而在那些远离中心的边缘地带,帝国已经露出了失控的端倪。

“我亲爱的哥哥,”阿泰兰抬起头,让微弱的雪光点亮了他深蓝色的眼睛,“您身体还安好吗?”

“当然安好。”国王微笑着答。那微笑中甚至真的有几分兄弟寒暄的真诚。

“哈哈!那就好。上次我见您,您就坐在这里。三年过去了,您还坐在这里。看见您无恙就好。”

“谢谢你,阿泰兰。你这三年,拓展了不少生意吧?我猜,这次提议也是和以前一样吧?”

“哼哼,”阿泰兰发出两下怪异的笑声,“还是您明察秋毫。没错。我想要25789和25790号孤星的开采权。”

国王点点头,然后往椅背上一靠,“那我们赶快开始吧。请爱臣们投票吧。”

议事投票是莫那克王朝最古老的仪式之一。每一位内阁面前都放着两块主星上最珍贵的矿产:黑晶和白晶。提议者双手举布袋走过每一位大臣身边,若后者投黑晶,则表示支持提议,白晶反之。提议通过需十枚黑晶全票同意,白一不可。

阿泰兰从侍从手中拿过布袋,单手举在腰际,却被国王提醒道“用双手,举高点,要尊重传统,弟弟。”他隐匿地扬了扬嘴角,照做了。

按照传统,财政总管先投票。阿泰兰走到他的身边,连正眼都没有给他一个,只是小声问道:“您的孙子还在我的封星上研习,对吧?我好久没过问了,一切都好吧?”

本来就被寒冷和恐惧接管了神经的乌大人,一听这话,更是双手于袖中剧颤。反对阿泰兰,他想都不敢想。他只敢投黑,只是他手抖得太厉害,实在是无法伸出来,“啊,阿泰兰大人,都好,都好!我…我年老了,手臂不听使唤了,就让我的侍从替我投吧。”说罢,他赶紧给身后的一位俊美年轻男子使了个颜色。

那侍从赶忙小跑上前,却极不解人意地小声问了句,“您想投黑还是投白?”

“这还用问!?黑!当然是黑!你个多余的废物!”他抽出袖棍,直接将侍从的大腿打断了。这一下,他的手一点也没抖。

侍从的惨叫回荡在圆形的议事厅中,等他被卫兵拖走,哀嚎余怨才绝于天井处。国王揉了揉太阳穴,“每一次都是这样。快继续吧。”

阿泰兰对乌大人赞许地点了点头,“谢谢你,乌大人。要是我到了您的岁数,还有您这般豪迈的脾气,那真是里神赐福了。”

按顺序,下一位是军武总管。萨夫大人正直壮年,平日不多参与政事的他,心中仍保有一股无所畏惧的正义感和表现欲。但即便是所向披靡的舰队大将军,也有他的弱点。

“您的母亲,住的还舒适吧?”阿泰兰问道。

几缕细微的肌肉在萨夫壮硕的体格和厚重的体毛中抽动了几下,隐匿而不安,如同穿游过芦草的水蛇。“她很好。”他以低沉的嗓音答道,然后将黑晶投入了阿泰兰的袋子。

投票的顺位是按地位决定的,而最有资历的乌大人和最有实力的萨夫大人都投了黑,后面的商贸总管、宇宙交通总管、食药总管、能源科技总管、神学及种族事宜总管、礼仪总管、五大议会事宜及外交总管,更是不敢与阿泰兰相左。

每走到一位内阁面前,阿泰兰都能道出那一句最有威胁的“问候”:

“最近的伙食还好吗?”

“每天的配给准时吗?”

“净水设施工作得怎么样?”

……

身为皇宫内鹰派眼中的“比温赞更适合做国王的皇血”,以及“星脉公司驻莫那克主星总代表”,他所控制的资源,从电线到管道,如同这个星球的毛细血管一般,深入到顶端的皇宫、到上层楼宇、到最下层的矿井、到家家户户……维系着这座星球的运转。虽然皇宫仍然掌握着大动脉,但阿泰兰的威力,在于他通达万处,随时可以掐断或者扼杀一个手指。

九位内阁都投完了票,袋中毫无悬念地是九颗黑晶。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位内阁。虽然他排序在最末,但绝不是地位最低的,因为最关键的一票否决往往出现在这个位置。因此,数千年来,有资格投最后一票的,都是历任“努尔曼尤德”——即:国王的顾问。

顾问是和国王同来同去的,因此,他和温赞国王一样,只有八年的治国经验。他的面容停留在326年前,也就是他69岁时的样子。但“无形者”没有体味、没有钙和蛋白组成的骨头、没有真实的皮肤……所以,他所呈现的性状有一种强烈的生理迷惑性,有时只像是一个满脸皱纹的青年人,有时又像一位腰板笔挺的千岁老人。那一身白色斗篷在他身上已经穿了三百多年,却没有沾染一点时光中的灰尘。有时,衣襟还会依着重力的愿望,配合地像锁骨两侧垂去,露出他匀称的胸肌线条——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某种光学演出而已。

和所有无形者一样,他没有名字。如果人们非要问起,他的名字就是鲁方丁夫。

阿泰兰在他面前停止了脚步。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站在一位顾问面前,心中满是杀意,却找不到任何武器(为此,他找遍了全宇宙)。那种感觉可不好受。他清楚记得老国王、他的皇叔的顾问。他大概向老国王提出过500个提议,但老顾问一票否决了其中420个。现如今,面前这个“年轻”的新顾问,更加使他咬牙切齿,因为过去八年,他提出的数十条提议,竟全数被鲁方丁夫否决了,无一例外。

鲁方丁夫看着阿泰兰的眼睛,就好像他曾经数万次地观看一种野兽。他没有任何表情,语气也是平和至极,“阿泰兰,像我上次所说的一样,你是一个善用卑劣手段威胁其他生物、使他们顺从于你的暴徒。我不会通过你的任何提议,因为它们都对帝国不利。”

“对帝国不利!?哈哈哈哈哈!”阿泰兰疯笑出来,并用拳头重重地砸在圆桌上。其他内阁全都不由自主地向后缩身。一些碎屑和尘土飘扬在灰暗的议事厅中,然后畏惧地向墙角落去。“你懂什么利与不利?你跟帝国,不!你跟宇宙里的任何东西都没有利益关系。”

鲁方丁夫也低头微笑,“我只为国王做出正确的决定。正确与否,不需要有利益关系。”

那一瞬间。阿泰兰所知的所有手段与酷刑,都在他的头脑里齐奏。他幻想着有一天,这位顾问会在他的面前留血、惨叫、像一个贱民那样祈求痛快的死刑。可无形者没有指甲、没有眼球、没有家人、没有胃、没有血管,连宠物或是心爱的花朵都没有。

他伸出他那只可以抓住一切把柄、掌控一切物质的大手,却只能看着它穿过鲁方丁夫的身体,如同一艘冲向海市蜃楼的战舰。然后在他脊椎的位置上,他重重地握起拳头。有清脆的骨声,但只是他自己用力过猛的指关节。

鲁方丁夫没有后退,由着阿泰兰的手臂留在自己的胸膛里。“你的暴力和恐吓对我们没有任何作用。不要羞辱你自己了。”

阿泰兰举着手臂,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鲁方丁夫的眼睛。

“够了,弟弟。把手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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