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塔图镇附近一所教堂的主教,他说那所教堂侍奉密林的萨博拉翁,萨博拉翁教育我们应当尊重生命。”

“那他也是个蠢材,你的法玛托托和萨博拉翁都是。”

“他叫法玛托罗斯主教!”

他的声音突然高亢了起来,蔚蓝色的眼睛尽管依然在深切的恐惧之下微微颤抖着,但里面冒出了愤怒的火光,他紧贴在双腿上的手也握成了一对拳头,让伊底里欧一时间有些错愕,仿佛埃尔文站起来猛烈地朝他的胸口挥了两拳。他意识到,或许埃尔文信奉的神明和引领他的主教与神官不同,他不想和少年发生争执,这狭小的囚车已经让他够难受的了。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向你道歉。”他说,但他没有什么发自心底的歉意,道歉对他而言就好像下意识地回避了一下路人的目光那样随意,他信奉的神明给他的恩典是——流放。

埃尔文把脸扭到一边,他只是想要一个可以发泄一下情绪的理由而已,他也知道此时此刻,法玛托罗斯主教和密林的萨博拉翁救不了他。他被抓走的第一天,还在数着日出和日落来记日子,心里默念主教常常念诵的祷文,随着沙石和树枝不断剐擦到车皮上,发出爆炸般的响声,他早就被折磨得心烦意乱。

“什么是炼金术?”他问。

“什么?”伊利里欧说。

“我问什么是炼金术?我想你可以回答我的,我刚才也回答了你的问题。”

“好吧。”伊底里欧艰难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摸了摸自己身上的口袋,然后掏出一个手指大小的瓶子,“这是古代人的魔法,小子。你用眼睛看,会比我用嘴巴说来得更直观一些。”

他把瓶子摆在地上,弓着背,尽力找到一个自己较为舒服的姿势,然后用手扒起了一些吹进囚车的沙砾,装至瓶子的一半。接着他往后靠了靠,把瓶子放在两人之间,又掏出了一块碎掉的玻璃,在指尖划了一道口子,用血在瓶子边缘围出了一个圈。“听着,不要打断我,这叫做咏唱。”

“往世的沙土,彼世的尘埃,光阴如磐石不可摧,赤日如八荒不可逝。流水、苍木、死火、疾风,畏我如炬,以我为歌,于我如坟茔——金象其一。”

瓶中的沙砾慢慢地悬浮在空中,并且开始有规律地朝着一侧移动,仿佛群鸟绕着某个固定的树桩盘旋一样。起初是一些肉眼可见的、颗粒分明的沙子在飞速地转动,然后这些沙砾拧成了一团细长的土块,像雄踞在石柱上的巨龙一样逐渐地布满瓶身,便停住不动了。突然,土块像某种建筑一样顷刻间坍塌了,坠落在瓶底的是一汪小小的、碧蓝的清水——也许还不够埃尔文塞牙缝的一口。

“这是——”

“——炼金术,”伊底里欧说,“所谓炼金术的原理,其实再简单不过了:献上一种东西,把它变成另一种东西。至于变成的东西有何不同,那就由东西的象性、咏唱的内容、献上的祭品决定。

“炼金术诞生之初,把世界上的所有事物归为五种象性——金、木、水、火、风。”

“所有事物吗?”

“是,所有事物。不仅花、鸟、鱼、虫,连疾病、生育、死亡都具有自己本身的象性,同样象性、不同象性的东西之间都可以相互转化,所需要的祭品和咏唱都不尽相同。所以长久以来,无数的炼金术士都在探索各种病痛的象性,然后找到它们所需的祭品,来治愈疾病,甚至违抗死亡。

“在一次炼金仪式中,我们把用来变化的东西称为祭品,刚才这次炼金术中,沙砾和我的鲜血就是祭品。祭品分为两种,死祭品与活祭品,沙砾就是死祭品,我的血就是活祭品,在一次炼金术中,两种祭品都是必须的。

“根据死祭品的不同,咏唱的内容也分为金象、木象、水象、火象、风象五类,同象性的咏唱中,不同的数字代表阶位,越高的阶位代表越强大的炼金术,则需要越庞大的祭品,对炼金术士的要求也会更高。”

“你可以教我吗?”

“教你?我们要去的是刑场,埃尔文·科林斯,我们都是王国的囚犯,是要死的。”

“好吧,我是说,反正到洛兰还要几天,不如做点什么。”埃尔文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你去过洛兰吗?”

“没有。”

“他们说,洛兰很漂亮。”

“有多漂亮?”

埃尔文抬起头,“他们说,洛兰有四座城门,每座城门都可以通向王宫,城门与王宫之间铺着晴阳一般金红的长毯,王宫像大雪一样洁白无瑕,两侧的裙楼错落有序,人们穿梭在大街小巷,美酒的气味会从古色古香的酒馆中传到城门外,工匠锻铁的声响会随着诗人的乐声此起彼伏。穿着金色盔甲的卫兵会守在王宫的大门边,从任何一个角度,都能看到国王的秘银王座。”

“刑场在王宫的哪一侧?”

“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他们没说过,那太可怕了。”

“你老说他们,他们是谁?”

“我的朋友邦迪,还有法玛托罗斯主教,邦迪说她的父母去过王廷,法玛托罗斯主教去面见过教皇。”

“听我一句劝,埃尔文·科林斯,比起‘他们说’,不如相信自己。”

“为什么,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不允许你这样诋毁他们。”

“‘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所以你要送命的时候他们无能为力,懂吗?”

埃尔文不说话了,伊底里欧冷笑一声,是啊,“他们”对于我们的死亡向来无能为力,不对此拍手称快已经算得上是良知尚存了。他并非要求埃尔文懂得什么,也不想驳倒埃尔文对于“他们”的美好幻想,他明白他此刻的心情是失望大于其他,他呕心沥血救助的同胞对他落井下石,囚车上偶遇的男孩又是那样幼稚天真——或许他自己也很天真,天真地认为人们不会忘恩负义,天真地认为有人会在十二位神官前替他开脱。毫无疑问,他私自研发炼金术是重罪,但与此同时,他所开发的炼金术,连一只虫子都没伤害过,一次都没有。

两人保持了沉默,直到天色变暗,晴阳坠落到地平线上,玉白色的月亮渐渐升起,透过囚车的窗子投到地面上。伊底里欧本想睡会儿,但是狂风呼啸着涌进囚车的小窗里,恶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车轮撞在沙石上的巨响震耳欲聋,他漫不经心地瞟过少年,发现他居然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沉沉睡去。许久之后,囚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夜幕完全吞没了荒原,疲惫感瞬间淹没了伊底里欧,正当他要入睡的时候,一阵巨响又将他惊醒。

“水!”两个士兵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从小窗递进来两瓶少得可怜的水,就像白天埃尔文递给他的那瓶一样。瓶子重重地摔在灰烬岩上,埃尔文习以为常地缓缓睁开眼睛,这一幕似乎在他身上演绎过许多次了。

“你要吗,”埃尔文揉了揉他那对漂亮的眼睛,把自己的水推向伊底里欧,“我不用。”

伊底里欧没有回应他,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扑到窗口,调整着自己的视角望向窗外:伊底里欧和埃尔文所在的是最后一节囚车,即离八只四脚怪物最远的那一节囚车。士兵向他们发放水的时候,是从第一节囚车往后发放的,发放时,囚车会就地停靠,前面的几节囚车里会传来躁动不安的声音,似乎是和他们一样被吵醒的囚犯。两个士兵的声音越来越远。

“什么时候能给我们多发一点月钱,我一年都回不了家几次。”

“知足吧,好歹玛德莉安还在家里等着你。”

但他们的声音并没有彻底消失,慢慢地开始变得越来越响,伊底里欧很快搞清楚了原因:他们又从第一节囚车开始,挨个问那些囚犯要不要下车大小便,他们似乎已经摸透了其中一些人的秉性,因为伊底里欧也会听到“得了吧卡萨亚斯,你一天要小便二十趟呢”的谈话,然后就听到他们谈笑着走近,卡萨亚斯的囚车里传来震耳欲聋的谩骂声。最后又走到伊底里欧和埃尔文的囚车时,伊底里欧表示要下车小便,埃尔文则表示不用了。

下车的流程是,士兵打开了那个小的可怜的囚车门,高个子士兵掏出一把短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矮个子士兵拿出一柄长剑戳在他的腰间——那力道几乎就要捅穿他的皮肉了——然后两人一左一右地把他押解到离囚车十步开外的地方,等他结束之后,他们又会架着短刀和长剑,推着他穿过那个逼仄的小门,回到囚车里。

接下来的几天,伊底里欧极少与埃尔文交流,他发现白天送餐的过程与送水的过程大抵相同,每个人分到的粮食差不多就是半块又脏又臭的黑面包,不同的是,送餐会额外再走一个来回,因为面包很重,两个士兵一次只能够带上一半囚犯的面包,需要回到车头去取另一半。白天的水会比晚上的水稍稍多些,从配给的水量和食物来看,应该没有人愚蠢到试图在押送的过程中进行任何消耗体力的活动。

埃尔文静静地看着他做些没有缘由的事情——耳朵贴在灰烬岩做的地板上,时不时地冲到窗前看一看,又在嘴里念叨着什么。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在他明确了伊底里欧并没有想要杀了他或者吃了他之后,他就不是很想和伊底里欧聊天了,他觉得他是个疯子,否认他的想法、他的朋友、他的法玛托罗斯主教。又或许所有的炼金术士都是疯子,他得罪了其他的疯子,所以被判处了死刑,流放到一个所谓的“友邦”去了。

终于,在一个普通的夜晚,荒原的砂石路没有那么颠簸的时候,伊底里欧又跟他搭话了。

“阿尔温——”

“——我叫埃尔文。”

“不重要,埃尔文,你觉得你会被你的国王免罪吗?”

“我不知道,或许不会。”他垂着头,抱着一种直面死亡的决心回答道。

“很好。”他抬起头,看见伊底里欧如死灰般枯槁的面容里满溢着兴奋和喜悦。

“这有什么可好的!”

他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但依然难掩自己的激动,“如果我告诉你,我们能从这辆该死的囚车上逃出去,你要走吗?”

“你说什么!”

“我说,”伊底里欧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我说,我能带着你从这辆车上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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