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认识中文。”我小声嘟囔,躲藏在姑娘身后,让她应付那一脸雀斑、戴着油乎乎围裙的红发女招待。
“咳,请给我们两个人找一张桌子。”
“帝国的客人,您两位是坐在院子里还是进屋去?”她快活地压低毛毛躁躁的声音,好像007一般激动而紧张,“屋子里面坐了两桌子德玛西亚大兵。”
“当然要进屋坐,我在街上就闻到锅里熬的小鱼汤了,请给我们来一小盆。牛肉是什么时候的啊?”小姑娘为我们打起厚厚的兽皮帘子,正对着小门的柜台上一位富态的老妇人对我们点头微笑,烟草的雾气和酒精的味道在炉火里发酵。锐雯像欣赏劳斯莱斯香水一样耸动着鼻翼细嗅这股小酒馆的气味,不过这小酒馆里却没有喧闹的赌客与醉鬼——几面带着花样纹饰的盾牌靠在炉火旁,而几个全副披挂的军士倚着他们的盾牌,好像正在饮着麦酒谈话。
“牛肉和猪肉都是今天早上刚在市场上宰的,但是大鱼是前天捕的养在缸里。这几天两边的大人物都要来诺克默奇,河里都是船,镇长不让打鱼。”
“那么来一斤牛肋骨,一小块猪里脊,要全熟的,我朋友比较娇贵。”锐雯小姐轻轻提起厚布裙子,坐在壁炉边的一空桌子旁——其他的食客好奇地打量我们两个身着便服的诺克萨斯人,他们似乎因为躲避德玛西亚士兵而缩在远离炉火的角落里。“你还想吃点什么主食么?”银发姑娘为我拉开一张椅子,坏笑着冲我发问,“面包或者大饼?”
“厨房里在烤葱油饼,您如果能等一会儿可以和汤一起送来。”
“我们当然可以等。”锐雯淘气地眨眨眼睛,倚在我肩上耳语,“快听听那些人在说什么。”女孩唇齿间的热气好像撩人的猫咪在挠痒,我耸耸肩膀让她滑回自己的椅子上。
“你真是好无聊。”
女招待用同情的目光瞅了我一眼,为锐雯小姐递上洋着泡沫的麦酒,随后提起大铁壶为我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见鬼,我发觉这傻不啦叽的女招待似乎从心里把我当作一位绝症患者看待。她应该扎起头发到医院里做个热心过头的小护士,或者穿上花裙子到马戏团的舞台上演双簧:银发姑娘被逗得吃吃笑,于是用脚尖轻轻踢我的靴子。
“呃,在诺克默奇也有茶叶吗?”我只好装作一副颇有兴趣的样子发问,偷偷把双腿藏到椅子下面。
“有的,先生。帝国人都喜欢喝茶,所以咱们乡下人也跟着喝。”她向我们鞠了一躬,拎着托盘蹦蹦跳跳地回到厨房里。
好吧,我妄想转移话题的计划彻底泡汤——虽说我并没有做出什么可见的努力来让它成功——只好硬着头皮回首向来萧瑟处。灯火阑珊之下的她正如垂杨柳般斜倚在白净的袖口上,温和而狡黠地冲我微笑,好似智慧而性感的斯芬克斯诱惑年轻无畏的俄狄浦斯那样神秘又美丽。斯芬克斯!这真是一种绝妙的野兽,她们在古老的黄沙漫天的埃及是他们,在遥远的盛极一时的西亚是它们,在古斯塔夫·莫罗的油画中却长着一副犹太女人玛丽亚的娴淑面孔和草原狮子般美丽而恐怖的尖利爪子,还有引人浮想联翩的尖翘娇乳。那么俄狄浦斯必须要去反抗那娼妓似的命运了,将诸神王自奥林匹斯山上捆缚至凡间,并在月桂树之下处以殛刑——因为第一流的吟游乐手的歌曲之中是如此颂说的:这将成为狂妄的神人之王与磨牙吮血的野兽最好的爱情故事——倒错、激烈,而且伴随着阴谋与堕落。
“I am a gentleman.我不会帮你偷听的,我从来都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磊落汉子。”我如同冷淡的戏子一般拒绝了温和的斯芬克斯小姐,“不过我可以邀请他们打一局牌,就像火枪手达达尼昂邀请他后来的朋友温特爵士那样。”
于是我站起身来,手里握着那杯滚烫的热茶,好似雅典娜神庙里祝酒的大祭司一样朝那几个骑士走过去。他们抬起自己或年轻或成熟的头颅来好奇地看向我,我也微笑着观察那些蓄起的长发和精致的髭须,以及一个特立独行的虽然结着红色长发但却将胡子刮得一干二净的少年人大胆而富有侵略性的眼神,老实说这让我胃部升起一阵恶寒。
“你们好,呃,”我在内心的街道上踟蹰了一两秒——这时间大概允许我可怜的大脑跑了两圈马拉松——才鼓起勇气向他们搭话,不过我实际上根本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我当然不知道!对于一个与同辈交流一般直呼其名,与professor打交道时只愿使用Email的理科学生来说,在头脑清醒时向陌生人搭讪当真是痛苦的折磨。我不禁开始怨恨起莫名其妙的自己,为什么不老老实实缩在自己的椅子上等待锐雯小姐素手调羹汤呢?你可真是个大傻瓜,而且是个顶着狂妄自大的脑袋、总想着卖弄自己的傻瓜。
“哦,我们来自诺克萨斯的使团船队,想和您一起喝杯酒。”
我一只清冷好似雪花的手牵住了我的掌心,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好像被一只小鹿的蹄子挠痒痒——我没有兄弟姐妹的血亲,每次听到卡特琳娜讲述与妹妹在恕瑞玛共度的童年时,总是空落落地抓不住一丁点她快乐的余晖。可是在这间沉闷低矮的小饭馆里,两个月之前尚且是陌生人的锐雯小姐,破天荒地让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一丝家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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