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真正地拥有过什么朋友,任凭血与伤维系在人间的流离。
你好,再见。这是我尚且作为人类的社会性行为之中,最常常运用的两个词汇。从遗传学的角度看来,我是喜新厌旧的群居动物,于是我向那些陌生的面孔道出你好、hello或bonjour,期待从聚落里取出一颗火种烤暖自己恒温的血管;不过在这比后现代更加滞后的时代里、狭隘而庸俗的人文主义观念下,每次兴奋至极的快乐必定要以痛苦而残忍的道别为结局——其实痛苦而残忍是自以为超人而为尼采立碑的忧郁青年自找的,他身边那一千万双漠然而疲惫的眼睛看到快乐时便盲了,于是只好在空虚的长夜里麻木地欢乐。
所以我只与镜中的倒影对饮,因为我从不是一个洒脱的男人,做不到且尽手中杯的太上忘情,却恰好有一颗生铁与废石筑成的心,此地一为别,便再难有落日故人情。不过这不是现在,我从来都是享乐主义的信徒,在鞋底上绣了酒神的箴言,每走一步就用生机勃勃而野性四溢的眸子捕猎街头美丽的花朵。即使在这间诺克默奇——不知名的瓦洛兰码头小镇——的无名饭庄子里并无一朵娇花绽放,饿极了的郊狼也不介意啃几口树皮磨磨牙齿。一无所知的可怜树皮们还在兴致勃勃地与野兽交谈,是的,当隐藏在文明表皮下的食人魔突发奇想不去咬那些活泼跳动的筋脉时,它往往可以扮演出一位风趣幽默的健谈绅士,更何况身边还有一株对树皮们所生长的林子了如指掌的南国茉莉指点千军。
“您说您的名字叫做阿姆达·劳伦斯?这真是个听上去英武绝伦的名字。”
“非常感谢您的赞美,不过我的名字其实是阿姆达·劳伦特。”那红发少年脸上露出戏谑的表情,不过与那张意气风发张扬俊美的脸庞不同,他的内心也许住着一个传统、严肃而羞怯的自我,于是戏谑一闪而过,代之的是低眉颔首的温和。“坐在这边的是赛巴托,国王陛下英勇的战士,曾经从深渊海虫口中折取巨牙;那位是罗迪翁,驾船打败了占据凝霜港的蛮族;而我身边的这位是盖伦·冕卫,他是这两位英雄的长官。”
我当然辨认出来了这位著名的德玛西亚骑士,不过要装作第一次见到他还是有一些难度,于是我决定干脆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早已认识他的事实:“那大概是在关于弗雷尔卓德问题的谈判上,我曾经见过冕卫先生一面,当然我那时只是一位普通学生,您对我没有印象很正常。”
有着一张坚毅脸庞的大男孩,或者说小青年挠了挠头上短而硬的发茬,似乎为自己的健忘感到些许尴尬。但总是精力过剩的红发少年快活地接过了话茬:“那我可是真羡慕您了,这才两年半就从普通学生升到了这么大的官。”
一直对着麦酒杯子沉闷微笑的锐雯小姐不知怎的突然对这句打圆场的话产生了兴趣:“您是如何看出我们现在做了这么大的官的呢,劳伦特先生?”
“哦,”他冲银发姑娘和善地微笑,举起刻着模糊印章的锡酒杯啜了一口,“就我所知帝国精锐部队的军纪可以用严酷来形容(听到这里锐雯轻轻皱起了黛青色的眉眼),在尚未正式接洽谈判之前就能在诺克默奇自由活动,并且还能带着符文兵器出军营的二位自然是身居高位的大官了。”
“啊,我可不是什么贵公子。”我想要在停顿时饮上半杯热茶,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洒脱样子,却被滚烫的水呛了一下。“咳咳,只是恰巧做了杜·克卡奥将军的女婿罢了。”
莫名其妙地,劳伦特手里的大酒杯跌落在木头桌子上,发出一声好似木槌敲打铜盘的清脆声音。谢天谢地,这样一来我刚刚喝喝进气管里的茶水一定不会有人在意了,我快活而轻松地想,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些古板严肃的面孔此刻变得那么惊奇讶异。赛巴托先生——我能记住他的名字是因为他梳着老式硬汉的大鬓角——热心地从女侍者手里拿过抹布为我们擦桌子,但是适得其反地把液体溅得到处都是。
“劳伦特先生杯子里面的是茶啊,我还以为是酒呢。”我自以为幽默地揶揄道,并且摆出一副亨·亨看向仅用一扎黑纱裹住自己的洛丽塔的模样,直勾勾地注视羞红了脸垂下头的红发少年。真是咄咄怪事,他此时应该气急败坏地反驳几句没意思的俏皮话,把自己与冒冒失失的形象完全绑定起来,而不是扭扭捏捏地扮成一颗水蜜桃来博取同情。好吧,阿姆达·劳伦特先生选择了第三种方式来为自己的笨拙解围,他大声嚷了出来:
“我知道你!你是打败了暴君达克维尔的人,不朽堡垒的暴风雨!”
一阵兴奋的潮红涌上他的脸颊,或者说是她的秀丽面容之上。这让我想起了不知多少亿年之后的火星,当衰老的太阳即将燃烧殆尽时,热失控的氦聚变大概会把冷漠黯淡的火星煮成一锅热汤,这铁锈的血红洪水恰似劳伦特小姐面庞之下正三价铁离子染沁的胭脂色。我当然是个目空一切的大傻瓜,不过也会竭力去做个善解人意的傻瓜,于是我并没有揭穿她——因为这根本没有什么可声张的。既然我都能在突然间发现阿姆达·劳伦特是位装成男人的姑娘,那么比我成熟且聪颖得多的锐雯小姐自然也能发现,而桌上其他人自然也都明白她如此这般的用意,所以我为什么要揭穿她,让周围的食客觉得这人不但喝茶会呛到而且一点趣味没有呢?
“达克维尔统领不是我打败的,”我自认为身着皓皓白衣不肯蒙着汶汶温蠖,当然不会贪冒塞恩先生的功劳,虽说达克维尔本人和我大概都有参与助攻。不过即使是助攻也值得吹嘘了,毕竟其他两个人——我暂且称他们为人——没有律师和法庭来帮助自己维护合理合法的权益,只能任凭我,不朽宫的暴风雨(这真是一个尴尬至极的绰号)欺世盗名。
“江山易主,朝代更替,大多是自取灭亡。杀死勃朗·达克维尔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我故作深沉地回答。可是那活泼过头的少女一眼看穿我试图讲囫囵话糊弄她,于是气鼓鼓地转头拨弄起自己额前的斜刘海。然而她并不知道,这句话在普遍意义上并不是我胡编乱造的,真是快乐的年纪,于是我并不愿给她仔仔细细地讲这地狱笑话。
“您的父亲塞巴斯蒂安·劳伦特先生身体是否还健康?”同样优雅地撩拨了一下自己的细碎银发,锐雯咂了一口真正的麦酒,而不是小饭店服务员常常泡出的、从黑河到腾冲味道从未变过的茶水。这让劳伦特小姐羡慕地打了个呵欠,来掩饰自己以茶代酒被戳穿的尴尬,随后她忽地意识到锐雯小姐在冲自己讲话,于是雀跃地模仿面前这位成熟女性咂了一口杯底的冷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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