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那么多废话?再往东偏三分。”桅杆上亭亭而立的女子收回远眺的视线,命令道。
“是——”拉着长音应下,阿姐刚要调转船头,却猛然被一股巨力扯起。
天旋地转,只听得“咚”一声闷响,船身剧烈摇晃,然后归于平稳。阿姐视线恢复,这才发现自己已被那个着甲覆面的男人提在手里,一根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木棍正卡着铜轮,保证航向不改。
“咳咳。”被领子勒得呼吸困难,阿姐抱着对方的手臂向上提了提身子,视线乱瞟搜寻降臣的身影,没敢乱说话。
紫棠革衣的美人自桅杆翩然落下,离袁天罡足有数尺远近,本妖娆的声线微凉:“大帅这是什么意思?”
手臂平举将孩童抵在桅杆之上,袁天罡目光锁住降臣双眼:“海龙,栖珊瑚,喜缓流;此处离岸太远,乱流无数,绝非海龙生息所在。这已是第三次改道了,你欲将本帅引向何处?”
“大帅真是越老越畏首畏尾了,竟连我都怀疑。”降臣故作伤怀地垂下头,遍体细索随着身姿摇曳如柳条拂岸,“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袁天罡不愿再同她虚与委蛇,语气加重:“你是如何得知本帅欲往何处的?”
降臣闻言却是一愣,浅淡瞳仁中露出真切的茫然之色,下意识上前半步,却又立刻收住动作,强颜道:“哈,不是吧?大帅你真怀疑我了?”她眨了眨眼:“别开玩笑了,你不会真觉得,我会害你吧?”
——她记得清楚,自她认识不良帅以来,他从没开过这种玩笑。
“答话。”沙哑的嗓音不减半分威仪。
“这些细枝末节何必计较?”那点稀薄的情绪迅速消散,降臣恢复了悠然妖冶的微笑,盯着自己修剪精致的指甲,漫不经心道,“若是我所料不差,大帅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吧?”
“答话。”罡风破空,削去她一缕烟纱长发。
由着那发丝随风散去,降臣终于将视线转向他,美目泠然,无趣道:“您既然不到黄河心不死,我自然不会坏了您的兴致。”
“《乙巳占》流落在外多年,我也一直在搜寻残片。前些时日听闻沂州有几页流传,便自漠北入关来寻。谁知竟一无所获,只听说被个看不清面目的军爷一掷千金。能让我都探查不到半点消息的,世间本就没几个……”降臣耸了耸肩,“除你之外,再不作第二人想。”
“……”袁天罡神情皆遮掩在金铁革篁囚笼之下,看不出是否信了她这一番说辞,只转开话题,“你知道《乙巳占》所在?”
“不知。”降臣摇了摇头,“我不知哪里有这书,但知道哪里找不到它。”
“……”
海风吵嚷,却挤不进这二人之间,内力无形攀升,愈发焦灼。如此情形下,莫说阿姐大气都不敢喘,便连游鱼飞鸟亦噤若寒蝉。
半晌,终是袁天罡先松了手。阿姐一屁墩跌倒在地,阻塞过久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女娃娃捂着脖子和嘴,不敢咳出声来,青灰的小脸憋得通红。
袁天罡自降臣身旁走过,径向船舱而去:“本帅还不需要你越俎代庖。”
茜红飞扬,美人嗤笑:“劳烦大帅提点了,我省得。”
专制的铜船可人力可扬帆,既选定了航向,便不需一直控桨。
降臣正生着闷气,干脆把自己关船舱里不露头,阿姐只好自己下货仓翻找吃食。
“老太婆一大把年纪,还学小娃儿使气,真不知道是谁给她娇惯出来的。”阿姐边翻着边念叨,“喝汤还得我给她送屋里头——嚯,这军爷怪截活咧,山珍海味都买得起?”
船上不便生火,因此备下的绝大多数都是冷炙、干脯、腌肉、菹齑一类,琳琅满目,里面有一多半都是她不认得的。
阿姐揣上干粮,恶狠狠嚼着那坚韧弹牙的红虬脯,捧了食盘向船舱而去:“这些要换成粟米,够我们全村咥用了,这些个贪官,呸。”
不知是不是起身太急,阿姐突然眼冒金星,脸色煞白,四肢也是一阵虚软无力,自然端不稳饭食,将满盘珍馐打翻。
阿姐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来不及捡起食物,忙向嘴里塞满布团,蜷缩在地,死死按着腹部——这是她实践下来最舒服的姿势。
“呃……娘嘞……”满腔肚肠都像是被人一把攥住,肆意拧作一团,再强行磋磨伸展。骨节缝中无尽的尖锐酸痒几欲破土而出,将她全身撑裂。
呼吸带起的灼痛自鼻尖烧到肺腑,胸膛每一次鼓动都将刺骨冰寒的鲜血催向全身。
不管来多少次,阿姐都觉得她适应不了这地狱。
娘的,还不如死了痛快……一次比一次时间长,还不知道下次能不缓过来。
坚持……她还不能死,这么多次都熬过来了,那两个混小子还在等着……
咬合过度的牙龈渗出血丝,迅速被布团吸收,幸而有它撑着,才不至于因为疼过了头而咬断舌头。
这就快……过去了……
血流一阵冷一阵热,疼痛随着暖流扩散而减轻,变了调的虚弱嘶吼化为劫后余生的粗喘。
又半晌,阿姐方撕开被冷汗黏连的眼皮,一口吐了布团,咧开个堪称狰狞的笑:“嘿,活了……老太婆,你给我等着。”
然而随着视线清晰,阿姐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根本没注意到那浓重的阴影是何时笼在她身上的。
巍峨岱宗逆光而立,仅凭一瞥便足以压得人喘不过气,那声音如刺在她身上的银针一般森寒锋锐,阿姐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清醒了?”袁天罡平静道一声,反手收回华阳针,“那便说说,你这一身毒从何而来?”
空洞的视线钉在这猜不透来历的人身上,阿姐头脑飞速运转。她知道这是个机会,一个能决定她生死的机会,但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她深深吸了口气:“我……我叫阿姐。”
“姓名。”袁天罡语气加重。
阿姐惨然一笑:“穷人家的女娃,哪儿来的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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