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属下灯红酒绿的时候,他们的大帅已经一路风霜,顺黄河,沿泗水,直至海州,仅用时二十余日。
此前在沂州,他偶然自坊间瞥见一页残卷。
被海水泡烂了的黄绢字迹已不甚清晰,因无法与蝴蝶装的话本包被封皮分离,才只能任由它黏于其上。
“人君赋敛重数,徭役繁多,黜退忠良,进用谗佞,荒于禽色,酣酒嗜音,雕墙峻宇,诛戮直谏,残害无辜,听邪言,不遵正道,疏绝宗戚,异姓擅权,无知小人,作威作福,则天降灾祥,以示其变,望其修德以禳之也。”
袁天罡念着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语句,抚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蚕头燕尾,最终用一锭金买下了那残卷,以及这书页的来历。
——海州之东,有孤岛。
说实话,袁天罡并不确定此事值得他放下中原战乱亲自前去探查一番。
一页残卷罢了,多半只是巧合。
《乙巳占》传世者不多,却并未散佚,零星有几页那人亲笔所书流于街坊,也不算蹊跷。
二百年前,那人给他造成了无数麻烦,也带来了无数趣味。自挚友故去,由他亲手埋葬,再无分毫生还之可能,他便也舍了那点妄想,任由过往如东逝之水,斑驳褪色,滚滚不休。
李淳风……这姓名袁天罡再难咬在齿间,出口便不自觉散了,如风之无相,水之无形。但不知怎的,那短短七十八个字竟像是在他眼里扎了根。
弈对方圆,道分黑白,两百年前便未决胜负,袁天罡不信李淳风能甘心。
他有预感,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因而未至除夕,袁天罡已离开终南山,径往海州而来。此行,不卜吉凶。
论六爻增删他们本就难分伯仲,若真是李淳风的后手,他未必能勘破命理,索性不去费这个功夫,见招拆招。
然而,起局倒是比他猜想得顺利许多。
如果袁天罡离终南时只有三分把握,那么在东海之滨再遇故人时便已有十分。
“大帅别来无恙。”高挑女子茜红的长发远远看去便足够鹤立鸡群,更不必说那一身紧裹紫棠,并胸口六枚明晃晃的精金开元通宝了。
美人笑盈盈上前,对四周看呆了的视线置若罔闻,阳光下格外剔透莹白的脸向袁天罡略略垂下,便算作见礼。
“嗯。”袁天罡目光只在她脸上晃了一圈,转向她身后扎着一对羊角的小娃娃,“她……”
“这丫头可不是我女儿啊。”尸祖降臣义正辞严打断道。
“……”越描越黑。袁天罡烦躁地啧一声,懒得同个饰怪装奇的怪胎多计较,“你何时回的中原?”
“大帅这可就难倒我了,”降臣撩开红发,故作苦恼地撑着额角,“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妾数十年如一日,哪里记得年月呢?”
“老太婆没一句实话。”关中口音的小丫头嫩生生嘀咕。
降臣脸骤然拉得老长,虚空一掌劈裂小孩面前土路,垂眼阴恻恻道:“你可知,我平生最讨厌别人打断我。”能听到一点磨牙声。
女娃娃斤了斤鼻子,举手投降。
“大帅……”美人霎时整理好表情,抬眼又是一副阳光明媚的模样,结果视线并未找到锚点。
“大帅?”表情僵在脸上,降臣回头一看,袁天罡早不知走出去多远了。
从她嘴里撬出点消息来比杀了她还难。袁天罡懒得茶壶倒饺子,有这功夫,该查的都查完了。
“喂,老太婆。”小女孩回肘捅了捅她膝盖,“这老伯啥来头?连你都怯火了?”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怕了?”降臣拧着她的耳朵,一股无名火全发在了她身上,“阿姐,可别怪我没提醒你,管住你这张嘴,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毕竟再想找个这么耐用的药奴可不容易。
“哎呀,我灵醒地很,这还用你言传?”阿姐揉着从她尖利指甲下抢回来的耳朵,翻了个白眼,“还不快走?你要跟丢喽。”
……
袁天罡本没有掩藏行踪的意思,因而才至海州,不良人便都收到了消息。待他调用铜船出海之时,请杀王郢的书信已至。
见不良帅盯着那布帛沉默不语,降臣好奇凑上前去,一目十行将传书看完,倒吸口冷气:“大帅,你手底下什么时候出这么不知死活的货色了?”
阿姐才在另一边探过头来,袁天罡已反手碾碎了书信:“本帅倒要看看,他们能掀起什么风浪来。”言毕,已提笔泼墨写下一个“准”字,交由驿吏带回。
降臣眼珠骨碌碌乱转,目光从布片转向黑漆漆的铁面,再转回布片,半晌又笑起来:“大帅,咱什么时候出海?”
袁天罡垂眼看她:“朝廷的船,与你何干?”
“唉。”重重叹了口气,降臣清楚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是别想蹭上这顺风船,便竹筒倒豆子,“我这所需药材还缺一味海龙,原想着您老人家神通广大,定能借我艘船出海。谁知才到长安,便听闻你早离了京畿,这才一路追来,可巧被我赶上了。”
见袁天罡没应声,降臣视线转了一圈,落到阿姐身上:“这孩子是我在朔方捡的,说是她弟弟得了绝症,死活非要跟着我学医,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脱,只好带着了。”
阿姐不甚满意地撇了撇嘴,没吭声。
半真半假,有所保留。袁天罡下了判断,寻药这理由牵强附会,显然降臣明知另有所图一事无法隐瞒,但只要泄露不多,为着她口中的消息也不至被甩开。
本也没指望一句话就能翻出她全部底牌,袁天罡便顺水推舟:“你既要出海,可会掌舵?”
红发美人上挑的清浅双瞳眨了眨:“啊?”
入夜,天朗气清,海风腥咸,海州虽远比关中暖些,早晚仍是一番寒彻骨。
阿姐搓着细伶伶的手臂,嘴里骂骂咧咧不休,脚下倒没敢闲着,拼命旋斡轮楫,控制车船前进:“两个老瞎怂大半夜出海,苦差事倒是一个都不沾,欺负小孩算什么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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