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屿安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这泼魔自知到天宫便是一死,只是此刻装样想要活命罢了。他举目望向远方,涛涛云海间,雄伟巍峨的东天门已然在望。

东天门处,香雾漫漫,宝气威严。广目天王正与一班神将闲谈,突见云海中一条白龙翻云腾雾而至,缠绕于臂间的灵蛇立时昂起头来,弓起蛇颈,阴冷的目光直盯向空中的玉龙。

广目天王急帅众天丁向前,望空中厉声喝道:“哪里来的小龙,敢在此间放肆!速速离去,恕尔无罪!”

“广目天王!卑职周屿安见礼。”周屿安收了玉龙,纵云雾向前见礼。

广目天王微眯神目,伸手安抚了下臂间灵蛇,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小子,听闻你在王母娘娘手下当差,今日来此何干?”

周屿安欠身道:“小子现如今下得凡间,路遇妖魔相缠,同行者尽皆中了妖魔奇毒,眼看着丧命。如今要到光明宫见昴日星官一面,还望天王略抬抬手,放小子进去走上一遭——这妖怪,便烦劳天丁拿去斩妖台剐了罢。”

“啊!?”

那魔头大吃一惊,连忙倒身磕头求饶,却被周屿安抬手一掌打在后脖颈上,登时昏倒。

广目天王见他灰头土脸,又绑着一妖魔前来,心下了然,便教天丁拿下魔头,押赴斩妖台,又让众天兵让开道路,放他进得东天门里。

周屿安心下甚急,无心赏玩奇景,一路上架云疾行,不敢行路慢了,少顷便至光明宫门首。

“呔!什么人,敢来此处放荡!”两名天将横过长戟,拦住周屿安,显然不认得他。

周屿安张口欲言,却见门内闪过一道仙影,飘过来笑呵呵劝退天兵。这仙人一身金缕,头戴五岳冠簪,袍挂七星绘彩,腰围八极宝环,祥云叆叇。引人注目的,是他鼻子,生得如同玉钩模样,令他俊俏中又带一层犀利。

“昴日星官!”

周屿安一眼就认出他来。昴日星官一抖双袖,与他见礼,笑盈盈道:“小兄弟,一向少看。听闻你在西王母手下任职,今日何来?”

周屿安赶忙还礼:“专来拜请星君,还望下界救上我等一救。”

星官怪道:“何难?在何地方?”

“还望星君临凡,我与你路上细说!”

昴日星官皱皱眉,露出一丝为难神色:“我奉玉帝旨意,由西方白虎监兵神君统管,非寻常之事不得擅离。你既来请我降妖,却无旨意,还望与我前去回奏玉帝,奉旨方可下界。”

周屿安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只道:“此乃十万火急之事,若有耽搁,恐怕伤命!”

昴日星官见他着实着急,便问道:“究竟是何妖物,令你如此?”

周屿安便将前事与他简略地说了一遍,正要开口相求,那星官却哈哈大笑起来:“我当是何大事,你若早说,万事皆了了。”

“星君有办法?”周屿安眼前一亮。

昴日星官笑着点点头,伸手从袖中取出一枚金丹递与周屿安:“此乃我闲来无事,在宫中练就的丹丸,可解世间万虫之毒,你用清水化开,与他几人饮下即可。”

周屿安连忙道谢,可脸上依旧愁云惨淡。昴日星官见他依旧愁苦,好奇道:“何故愁云密布也?”

“那二人现了法相,此间正不知如何,我怎能让他喝的下药去。”周屿安叹了口气,收起金丹。

昴日星官微微一笑:“这有何难?你将仙丹投入那萧善水相之中,以此疗与姬怀尘,不也是一般也?”

周屿安听得这话,当下心头大喜,旋即拜谢了星官,纵云头返往下界。

山石崩裂,尘土飞扬,天地间弥漫着一股不可名状的震撼与苍凉。

此刻的山峦之前,两尊法相打得难舍难分,萧善的流水法相将姬怀尘的法相紧紧抱住,令其双臂不得移动,而后者不断后退,反倒使其撞上一处绝峭,迸起无尽碎石。

灵玉子在山脚处昂头看着,内心说不出的焦急,可又有心无力,帮不上忙。就在此时,半空中响起了一声震撼无比的龙鸣。

她惊喜的抬头看去,却见到半空中一枚圆滚滚、绽放着无限光彩的金丹落下,正巧落在萧善那尊流水法相的天灵处。

“金丹已化,快将法相分作流水,只要饮了那水,虫毒立解!”

半空中的玉龙背上,传来周屿安大声呼吼。

萧善骂了一声“王八蛋回来的这么慢”,随即念动咒语,其法相瞬间化作流水,四散而流,声势滔天,瞬间将对面的法相淹没,涛涛流水卷起浪花,瞬间弥漫整个山坳,而后消散而去,望裕叶泷奔去……

周屿安长长舒了口气,翻身倒在玉龙背上。他伸手从腰间革带中取出一枚蜜饯放入口中,甜丝丝的清凉感沁入舌间,这才将心火浇灭几分。

《志怪录》大荒西卷:有泷,名裕叶,泷边有长岭,名八面。内有二怪,聚群妖,好食人。又有虫妖,为虎纹蜾蠃。食人甚多,子孙成势。已戮尽。

水,无比无际的水。

浩瀚无垠,却又清澈见底。

夜光的照耀下,水波粼粼,似星汉闪烁。

灵玉子的眼皮猛地睁开,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但那一刻的恍惚感却久久不散。心脏如同被重锤敲击,剧烈地跳动着,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声,胸腔里仿佛有团火在燃烧。

汗水沿着额头滑落,浸湿了衣领。四周静悄悄的,耳边只有夜风声,提醒着她此刻正置身于现实之中。

身下的驺虞正努力地踩水漫游,在茫茫流水中如同一叶扁舟。

她坐起身来,双手紧紧抓着襦裙,眼神中充满了迷茫与不安。

逐渐地,理智开始回归,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内心的波澜,同时纵目朝远处望去。

一切都要从一个时辰前说起……

“来,你也来尝尝我的手艺。”

眉眼清俊的道士掀开锅盖,从中盛出一碗鱼汤来。灵玉子瞧了一眼碗中奶白色的鱼汤,略带欣赏地点点头,“还不错嘛。”

“那是当然。”周屿安微微笑了笑,又盛了一碗,递给等候在一旁的灵猿。

不远处的一棵孤松树上,姬怀尘正在松树探出的一枝上凝神打坐。团团云气在他身下腾发而出,周身仙气蓬勃,隐隐有祥光闪烁。

姬怀尘有些心浮气躁,他有些想不明白,什么时候自己的法力居然变得如此微末了?居然被一个蜂怪的小小虫毒牵着鼻子走,若不是有萧善,还不知自己要惹出何等泼天大祸来。

他努力驱散这些浊念,可搬运了几个周天之后,他莫名进入一种奇妙境界,心中似乎有两个声音在来回对抗,一个是否认自己,一个是肯定自己。

否认自己的说:连一个小小妖怪的微末虫毒都禁受不住,你有何能可谈“除魔卫道”?

肯定自己的说:那虫毒确是厉害,非寻常人能受得。日后不可轻看下界妖魔,还当三思而后行。

两个声音如此往复,吵的不可开交。

姬怀尘的眉头拧在一起——这种二心按理说只会存在于入世不深的散仙中,似如今这等出现于他这等玉帝亲授官位的神将来说,简直难以置信。

“喂!”

一声呼喊将他从纠结中叫了出来,姬怀尘侧目看去,松树下正站在萧善。他举起一只盛满鱼汤的木碗,皱眉道:“叫了你这许多声,怎地不应?”

姬怀尘没回答,翻身跳下松树,接过木碗,撂在身边的松树隆出地面的树根上。等他回过头时,萧善已走到一旁和纯也逗笑起来。

“二心已初见端倪,还需尽快扼杀。”

姬怀尘用双手使劲搓了搓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将树根上放着的鱼汤端起来,三两口喝了个干净。

“你这图画的也不太细致呵。”

萧善坐在纯也身旁,盯着对方手里刚刚绘好的图画。宣纸上山水屹然,与真山真水无二,可美中不足的是,这画若细看上去,细节上却有些模糊不清。

“你懂什么?”纯也收起笔墨,爱搭不理道:“此图是我以法力所绘,你若看着模糊,那便展开了看,管包让你看个目瞪口呆。”

萧善嘻嘻一笑:“好好好,小孩儿,那你便让我开开眼,让我见个'目瞪口呆'看看。”

纯也微微蹙了下眉,露出一副不耐烦的神色,当即将宣纸向空中一抖,一道璀璨的杏黄色的光芒瞬间闪烁而出,化作星星点点的光辉,从空中如飞絮般洒落下来。

“唔……”萧善伸手碰了下自空中洒落而下、似琥珀般的光辉,抿嘴轻笑:“有些手段。”

乒!

一声清脆而又沉闷的声音响起,半空中飘浮的、细碎的光辉瞬间幻化,在萧善眼前构成了一副立体的图画,风光旖旎,光辉非常,与实物无二,就连细小草尖上的露水也一览无余。

“看来我还真是小瞧你了。”萧善朝纯也微微欠身,“我服了,当真服了。”

纯也嘿嘿一笑,腼腆地抱起臂膀,对他这副态度很是受用。

灵猿缩在一棵瘦小的柳树后面,一口口地喝着那碗鱼汤。鱼汤很鲜,但他却并未觉出,入口只觉平淡似水。喧嚣和热闹与他无缘,自解了虫毒之后,他安静了许多,同时再次感到那令他反感的孤寂和无助。

一股清新的果香突然袭入鼻孔,没等他反应过来,一盘硕大圆润,艳红如丹的荔枝已摆到面前。

“别让别人看见,他们可没份哦。”

灵玉子朝他眨眨眼,转身去喂萧善那匹颇为馋嘴,且早已恭候多时的白马。

灵猿的心里蓦地涌起一阵暖流,连忙拿起一颗丹荔剥出瓤来,开心地一口吞下,霎时被那入口甘醇的凉意甜的两眼放光。

与此同时,幽邃的山林深处,一阵突如其来的震颤悄然肆虐开来,其势如龙吟虎啸,震撼着每一寸静谧的土壤与苍翠的林木。

参天古木仿佛在瞬息间被无形之手撼动根基。枝叶簌簌,惊鸟四散,划破长空,发出一声声惊悸的鸣叫。

原本安坐在林间的众人纷纷起身,举目向山林深处望去。

“是地动?”

姬怀尘拍落袍子上的松针,将望天犼唤到身边。

“听着动静不太像啊。”萧善略带疑虑的皱起眉,伸手将纯也护在身后。

咔嚓嚓——!

山峦震颤,岩石崩裂。地动的震颤感蓦然出现在众人脚下。

“快纵云!”

灵猿最先反应过来,冲着其他人大叫了一声。

可已经晚了。霎时间,那强烈的震动将大地撕扯得支离破碎,一道道裂缝如蛛网般蔓延开来。土地仿佛承受了千钧之重,终难以为继,轰然间裂开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

这个变故来的太快了,以至于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瞬间便掉入那无边宽大的裂缝之中。

灵玉子在半空中嚷了一声,全凭直觉抓住了身旁在空中因气流冲击而不断翻滚的驺虞的尾巴,她身形一摆,正要架云而起,半空中一块岩石坠落而下,在气流的冲撞下四分五裂,砸向他们。

这个变故彻底改变了事情的走向。灵玉子本来双脚已踏上云彩,结果又被忽地那碎石砸落,伴随着大量碎石滚落而下……

地动山摇,裂缝中一团祥云腾起,直冲天际,萧善眼明手快,一把捉住纯也的脚踝,将他提至半空。

“怎么样,小孩。关键时刻还得是我吧。”萧善有些得意地晃晃脑袋。

“先,先把我正过来。”

纯也被他倒提着,有些喘不过来气。

“唔……对不起,对不起。”

萧善连忙将他往空中一抛,然后闪电般探出手,抓住他的衣领。

纯也像看痴傻呆子一般白了他一眼,气鼓鼓地扭过头。萧善干笑了一声,转头去看四周。

不远处,周屿安立于云雾之上,低头望着脚下的裂缝。

他的眉头拧在一起,如刀刻般的沟壑。顺着他的凤目望去,那如鸿沟般的裂痕之中深邃幽暗,宛若通往幽冥之界的门户,令人心生不安。

灵玉子、姬怀尘,还有灵猿,都不见了。

震撼天地的声音并没有停止,大地仿佛被无形的巨刃猛然撕裂,裂缝宛如深渊之口,瞬间吞噬周遭的一切。

地动山摇,远处重峦叠嶂不断晃动,甚至有些山头竟然在不断的剧烈地动中分为两半。一时之间烟尘弥漫,天塌地陷,山林尽毁,剧烈的震颤蔓延开来。

“你们看那儿!”纯也突然叫出了声。

漫天飞扬的尘土之中,一只巨兽苏醒,撼动乾坤。

尽管隔着厚厚的尘土构成的雾霾,可他们依然能看到其中有两颗好比日月的光芒闪烁。

“这是什么东西?”纯也好奇问道。他对着东西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未知的好奇。

萧善抖抖灰尘,望了一眼那光芒,淡淡道:“这是什么东西的两只眼亮。眼有这般大啊,那还不知口有多少大,你这小孩瘦瘦小小,还就正好与他作个填牙齿缝的。”

“呸呸呸!”纯也连忙骂道:“你这人盐酱口!说什么来什么,千万别再说我,我可怕成真了!”

萧善哈哈大笑:“放心吧,就是你让他一口吞了,我也有起死回生的法儿,管包叫你死不得。”

正说话间,那雾霾烟尘突然向四周散去,一看便是因气流突变而引起的。众人精神一绷,顿时都住了话头,屏息凝神朝那边望去。

浓雾弥漫之中,一颗如小山般的头颅若隐若现地探出,其身影在朦胧的雾气中更显庞大与神秘。

巨首穿透雾霭,其睛宛如破晓之光,将周遭的混沌雾气瞬间穿透。它的每一次呼吸都似乎能搅动周围的云雾,展现出一种超脱尘世的威严。

是鳌。

传说中,鳌承载著大山大地,每当鳌移动便会发生地震或沧海桑田、山川变迁。这只奥不算太大,但也背负山川,可称“大”也。

巨鳌自崇山峻岭间缓缓昂首,其势磅礴,宛若大地震颤之始。一举一动,皆撼人心魄,犹如天崩地裂之预兆。

从萧善和纯也的角度可以清晰的看到,巨鳌背上的山间中枝叶纷飞,古木倾倒,如同破碎的绿色绸缎,在空中翩翩起舞;山石滚落,轰鸣之声不绝于耳,如同天际雷响。

“想来这鳌是久居于此,不知多少载了,今日不知为何,居然突然苏醒过来,这一动,它身上的生灵可要遭罪咯,不知要死亡多少、伤害几何。”

半空中,萧善啧啧感叹,被他提在手上的纯也则是目不转睛地观察着鳌背上的动静。

另一面,周屿安注意到,在巨鳌的行动下,它先前的所在之地空了出来,穿透阴霾,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碧蓝的水波。

是个湖?

周屿安的眼皮跳了下,按云头向下俯冲而去。只见那鳌身之下,正是另一副景象。

那是一处碧水之湖,宛如镶嵌于大地之上的翡翠,清澈而深邃,湖面平静无波,倒映着天空蓝天白云,宛如一幅精致绝伦的水墨图卷。

湖面上,微风轻拂,带来阵阵清凉。阳光刺破尘土构成的厚厚雾霾,直射在清澈的湖面上。

周屿安按落云头,屏息云雾,飞身跳在湖边呈金黄色且湿软的滩涂上。

湖水清澈至极,宛如一面巨大的明镜,毫无瑕疵地映照出天光云影。

阳光穿透水面,直射湖底,沙石细粒、水草摇曳,一切细节都清晰可见,整个湖底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周屿安眼前,令其惊讶起来。

这湖水……也未免太过清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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