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就在星子跟杨老太太的唇枪舌战中吃了过去,李大海沉默寡言,花氏默不作声,至于李器,呵呵,压根儿不敢开口。
毕竟,他家的家风一向如此。
饭后,李器又被打发着去给陈菽送饭,至于花氏,也是默默地去收拾着残羹剩炙。
星子跟李大海还有杨老太太三人则去到了一侧偏房里,点燃油灯,星子也从怀中摸出了几张轻飘飘的纸张。
“老夫人,星子知道您是个有见识的人,也经历过大场面,我也不跟您藏着捏着了。”
“这三张路引是是许久之前就做好的,原本是我留给自己用的。”
“但现在想想,还是留给你们。”
“您跟李老把李器托付于我,那我必定生死相护,可你们也是他至亲至爱之人,你们无虞他才能无后顾之忧。”
“去汴京吧。”
“那里,我早已安排妥帖。”
“新的生活,新的一切,新的开始。”
“只是,日后,李器不能时时为您二老承欢膝下了。”
杨老太太跟李大海听完这话都沉默不语,李大海倒是早有准备,或者说他这一生也在等这样一个机会,机会来之不易,但前路却是刀山火海,每一步都容不得有一丁点的行差踏错,同样,于李器而言,这并不是真正的权势富贵,这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殊死一搏。
或者说,再无安宁之日。
他的孙儿或许没有真正的明白,而他,却是从那条路上真正淌过来的人,只是,他败了而已。
至于杨老太太,这一刻却瞬间苍老了很多,往日里的牙尖嘴利到了嘴边却只能化作叹息,甚至,她不能阻止。
开弓就没有回头箭。
“罢了,罢了。”
杨老太太轻声呢喃,双手颤抖着从腰间摸出那个早已准备好的布条缠好的短棍,她郑重而又心情复杂地交到星子手中。
眼中的柔情与水光再也压抑不住,就连牙齿都在拼命咬紧的颤抖,可偏偏,她不能替她选择。
当年,是她亲自把那个浑身中箭的女孩子给背回来的,她从未见过生命力如此顽强的人,整整十四箭,甚至有几箭已经深入骨髓,特别是心脉上那一箭,就只差一寸的距离就必死无疑了。
她花尽所有的积蓄请来大夫看诊,所有人都告诉她,活不了,活不了。
可没想到,也许是上苍垂怜,竟让这孩子揪着那一口气活了下来。
不,天道无情,人心不仁。
这孩子能活下来是一个奇迹。
她自己为自己创造的奇迹。
这是她的命,也是她的选择。
星子从杨老太太接过那柄沉甸甸的布包,轻轻一勾,布条散落,映入眼帘的是乌黑色的刻字的枪身,双手一转,“呲”地一声,长枪出刃,枪身密密麻麻的镌刻上了繁密的纹路,凑近些看,还能闻到枪身上浓重的腥气,通体黝黑,枪锋寒芒幽冷,只一眼,便知不是凡品。
曾几何时,星子羡慕嫉妒得发狂,她无时无刻不想毁了这杆枪。
可兜兜转转,它却成了她的归宿。
她本以为,这把枪已经遗失,没想到,还有重见天日的一日。
“当年,我将你救回来时,你怀里就死死的抱着它,我本想等你醒来后再还给你,可那时的你生死难料,等后来我再想起时,你似乎把一切都放下了。”
“我想着这样也好,大不了以后就做一凡夫俗子粗茶淡饭一生也不错。”
“但,我错了。”
“你骨子里就是传承这种血脉的人。”
“你这样的人,不会被打倒,也不会认输的,你磨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磨过自己的心。”
“或者说,你从没有一刻忘记过。”
杨老太太带着哭腔的声音一出,星子瞬间怔愣在地,就像是心底里最隐秘的角落被鲜血淋漓的剖开,那种肝肠寸断再一次如潮水般涌来,将人吞噬,再次万劫不复。
她不能容忍自己成为废人,哪怕筋骨损伤大半,她也可以从头练起。
她虽藏于山野林间,可多少日日夜夜还是从噩梦中惊醒,然后,再逼迫着自己遗忘。
她惜命,她怕死,哪怕重来一次,她也不敢说自己能够做出与当年不一样的选择。
所以,她不配为时家人。
“时星,你可知我为何看不上你?”
当时,怎么回答来着,好像是声嘶力竭地吼着她是血脉肮脏的营妓之子。
“是因为你从来就不像时家人。”
“自私自利,阴私狠辣,顺你者昌逆你者亡。”
“都说有教无类,但你这样的人生来就是一身反骨,善恶不分,薄情多寡。”
“你就是一煞星戾种。”
她永远记得时安说这话的神情,高高在上颐指气使,那模样遍布杀气,甚至轻易就可以将她捏死。
时家人没有一个人对她有好脸色,上上下下就像是执行军令一般,不会故意为难但也从不在意。
从她有记忆起,她就苟在营房的伙房里,穿着破袄睡在灶旁的草垛上,能吃上半块肥肉就能高兴半个月。
最开始的时候,谁都可以嘲笑讥讽甚至拳脚相向,她打不过就跑,跑不掉就求饶,然后再是一顿打,后来,她长大些了,偷偷地去学时家人练武,她不再是那个被人按在地上打得满地找牙的营妓子了。
她开始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可她的反抗却被当做反骨克星。
有一次,她差点儿把人打死,被打了三十军棍,那一次,她也差点儿就死了。
可是,那次深夜的浑浑噩噩间,她居然看到了时家老头打儿子的场面,那是第一次,也是人生唯一一次,她扑在枕头里任涕泪四流。
“时晖,你可以不爱她,不认她,但你不能作为亲生父亲,还眼睁睁看着别人磋磨她。”
“她才七岁,七岁!”
“你过来看看,来看看你叫人打成什么样了。”
“这都快成一坨烂肉了。”
“你的心呢?你读的书呢?喂狗了吗?”
“你枉为人父,我也枉为人父。”
“她不欠时家的,她只是不幸出生在时家罢了。”
从那时起,她依旧看不上时家人,但对时安却有了两分好颜色,甚至记忆中,他们也有那么一两次相处得融洽的时候。
“你为什么要给我取名叫时星?”
“你怎么知道不是你父亲取的?”
“他不会。”
因为,我是他恨不得掐死的污迹。
“大概是因为,你的眼睛像星星。”
“那你后悔生在时家吗?”
不知道。
“时家人个个都不得善终。”
…………
无数回忆压入星子脑中,头疼欲裂眼眶涨得发疼,太多的思绪无从抓起,手中握着的长枪几乎快拿不稳,可她知道,这杆枪,至死她都不会再放手了。
“是杆好枪,勉强配得上你。”
杨老太太轻轻出声,她从未问过她的过往从前,不是不想问,而是不是不敢问,有些伤口是不能触碰的,说一次便会再伤一次,过往或许已经够苦了,那便让日后能多些甜吧。
“还得是您眼光独到。”
“您可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星子抬头,目光从长枪上抽离,两人对视,都能看到彼此眼中流离的水光。
“瞧把你嘚瑟的,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出了这桃源村,可没人再护着你了。”
“手里的枪,你自己得攒紧了。”
…………
“您二老放心。”
“我命贱,死不了。”
——
——
陈菽用了些汤水饭食,终于感觉身上有了几分暖气儿,他也不着急,毕竟,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
好在,星子也没让这人等多久,李器见人来了,也就极有眼色的退了出去。
他一直谨记,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这也是先生给他上的第一课。
陈菽盯着来人仔仔细细的瞧了个遍,可搜遍记忆的角落还是没有丝毫能对得上的人物。
眼前的人不过十五六岁,乱草一般的黑发随意的用布条束在头顶,身形体量来看都是偏瘦弱无骨的,脸庞有些销瘦,给人一种羸弱的感觉,唇瓣没什么血色,蜿蜒其上的山根也是平常耸立,可唯独那双眼深邃浓烈,似乎将月光星辰黑夜无光都吸容了进去,映着水光泛着涟漪,挑眼是风情低垂是嗔语,一眼当真万年。
就是这双眼,那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又来了。
他也自认阅人无数,可从未有哪一人像眼前人这般看上去人畜无害可背地里却是生杀夺予毫不留情。
“多谢您的救命之恩。”
星子没有接话,只是看着陈菽笑了起来,一身白衣,长发如墨披在肩头,可凑近看,却能看到其中夹杂的丝丝白发,眉心的朱砂痣鲜艳夺目璀璨如珠,脸上挂着春风化雨般的笑容,眉眼之间似柔情似水,面白如玉,目光清澈,整个人靠坐在床帏间像是不染尘埃一般,只敢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陈菽,已经从人间富贵花变成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绝世之莲了。
美人在骨不在皮,皮相之下是如玉。
“你不用谢我,你我作赌,你赢了。”
“况且,我救不了你的命,你这身子骨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不出三年,你必定暴毙而亡。”
“并且,死状极惨。”
陈菽闻言苦笑,他终于明白这人眼神中的深意,如同一块精美无双的绝世美玉,可惜,玉内生隙,终是玉碎之局。
虽然他的前路是必死之局,可只要得偿所愿他甘愿从容赴死。
“望山知晓。”
“从景国国破那一日我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了。”
“不管怎么算,都是我赚了。”
陈菽的苦涩星子并不能苟同,每一个从那场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人都不无辜,至少,都有不能见光的私心。
譬如她,譬如他。
“那日说过,你活下来我送你去谢家,就是不知道你想去见谢家的哪位公子?或者家主?”
陈菽听完也直截了当的开口,一开口就是如雷贯耳的名字。
“谢安。”
谢家是百年世家,能被称为世家的,其根深底蕴皆非凡,更何况,谢家乃是一众世家中的佼佼者,谢家巨富,在朝为官在商为利,无论王朝更迭天家易主,谢家始终都是屹立不倒的存在。
而谢安,则是这一代谢家子弟中最有名望最具天赋的子弟,如不出意外,下一任谢家家主必然就是谢安了。
作为长房嫡孙,这谢家少主生来就被寄予厚望,三岁能诗五岁作赋,经文典籍更是信手拈来,自小便有“神童”之名,更何况,能让谢家倾举族之力培养之人,又岂会是普通的天之骄子。
是啊,寻常人家或是钟鸣鼎食之家,能出一个天资不凡的后辈已然是光宗耀祖的事了,可在人才济济的谢家来说,天才只是寻常,只有天才中的天才,那才是真正的举世无双。
生在这样的簪缨世家,平庸就是原罪。
不过,谢安也不是寻常人想见就能见到的,哪怕是世家贵族也是百不得一的,更何况,像陈菽这样身份的人,更是难上加难。
陈菽,说好听点儿有个仙乐公子的名号,说难听,不过就是一介国破家亡的落魄质子。
这样的人,又岂能成为座上宾呢?
不过,谢安这样的不仅陈菽想见,她也想见识见识,毕竟,那是连时安都赞不绝口的人物。
那时的谢安才多大,不过也就十二三岁吧,就已经文采无双名冠天下了。
“陈菽。”
“谢安可不是寻常的谢家子弟。”
“想跟谢安这样的人做交易。”
“你手里得有让人足够心动的筹码。”
“不然,你可是会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
星子的话让陈菽脊背发凉,他当然知道谢家可不是好相与的,特别是谢安,这样的人,心智谋略皆为上上等,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要么赌一把,要么死。
死他不怕,他只是怕输而已。
况且,谢家也不是坚不可摧固若金汤的,毕竟,谢家家主还不是谢安呐。
当然,已经离开的星子并不知道陈菽的想法,要是知道,必然会啐一句,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谢家,确实是一大助力。
甚至,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至于陈菽,她着实没有放在眼里。
将死之人,不必在意。
况且,他早就该殉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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