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已至。
星子对陈菽能活下来这件事情其实只抱过一两分的侥幸,毕竟,一个浑身藏毒身娇体弱的贵公子是无法从野兽的口中脱险的,她甚至已经断定此人必死无疑。
可好笑的是,这天道似乎偏偏与她作对一般。
一次是,两次还是这样。
陈菽虽命薄福浅,可他吊气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好。
也是,没点儿压箱底的本事怎么能从梁国逃来晋国呢,这里可是晋国的腹地。
没想到,整日打鹰的却被鹰给啄了两次,这种挫败感,倒是有几分怀念。
肋骨断了五根,手脚前胸大腿一块好肉都不剩,五脏六腑全是毒,加起来竟有数十种之多,从头到脚,也就只有张脸能勉强看看了,就是这张脸也被荒草碎石给划拉个七七八八了。
整个人进气多出气少,要不是胸口的地方还有点微弱的起伏波动,这人都可以直接埋了。
看来,你赌赢了!
星子这人也利落,一口唾沫一个钉子,既然她应承下来了,那她就必须把人送去谢家,全须全尾的送过去。
“我去山上挖些药。”
“这人也吃不了啥东西。”
“醒了给喂点儿米糊糊就成。”
星子说完,也不管身后的人有没有听清,背上背篓就往外走,走了一段路之后,又不得不出声提醒身后那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你还要跟多久?”
见被识破,或者说李器就从来没想到能瞒过前面那人,毕竟,用星子哥的话来说,他这些都是不入流的伎俩儿,简直不堪一击。
“我来给你背篓子。”
李器也有眼色,连忙上去抓过星子哥的背篓背到自己身上,那神色简直要多狗腿就有多狗腿。
“你不去温书跟着我瞎跑啥?”
“让你奶知道,非得碎碎叨念死你。”
李器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可笑着笑着眉宇间又皱了起来,想到自家奶的那声响还真不是一般人可以较量的。
“一天到晚温书人都要读傻了。”
“俺就是想出来透透气。”
星子只是暼了一眼李器就知道这小子憋着什么屁,少年人,一看就是憋不住事儿的,明明就是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却偏偏要装得若无其事。
看你能装多久。
接下来,星子也不说话,只是埋头往深山里走,一路上走走停停,东挖一锄头西刨一个坑,刚刚下过暴雨的山路并不好走,有时候一脚下去就是一个泥坑,特别是李器那一身简直没眼看了,全是泥点子,大腿以下像是在泥坑里滚过似的。
反观星子,除了脚上沾了些泥外,浑身上下都干净得很。
这一看就是练家子和门外汉的区别。
不过好在,李器虽说是书生学子,农忙时节还是要下地干活的,不至于两眼一蒙黑什么都不知道,至少体力方面还是有把子力气能挥霍的。
“星子哥,等等,等等俺!”
李器看着前方越走越远的身影,终于忍不住喊出了声,不知道怎么别人就能身轻如燕,他走着就跟个笨重的大钟似的,不是踉跄就是扑腾的,差点儿把自己摔个狗吃*。
“弱鸡!”
星子虽说是满脸的蔑视,但还是停下来等着李器,这小子就是缺少磨炼,走两步就喘,还比不上他爷。
什么后浪推前浪,她看啊是一浪不如一浪。
最后,星子只得让李器扒拉着背篓拉着走,不然,等这个二愣子磨时间,估计天黑都回不去。
“星子哥,昨晚阿爷回来跟我说了许多我听不懂的话,大概就是考不中也不要紧,别钻牛角尖……。”
“你说阿爷是不是想让我回来种地?”
“或者,少念点儿书?”
“还是咱家已经交不起学院的束脩了?”
走在前面的星子听到这话只想翻白眼,当然,她也这么做了,都说贱名好养活,可这咋把二柱子养成二愣子了。
星子刚想出声讥笑两句,却被李器接下来说的话给突愣了一下。
“阿爷说,让俺以后跟着你。”
“拜你为师,跟着你好好学。”
呵。
星子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给噎着,跟着她学,学什么,杀人放火吗?还是心狠手辣?
也不怕她把这根根正苗红的好根子给折了。
还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你阿爷就是玩笑话,你还真当真了。”
“我能教你什么,上房揭瓦?下个摸鱼?上山打鸟?偷鸡摸狗?”
“你可是读书人,我会的你真用不上。”
“才不是!”
星子的话刚脱口而出就被李器义正言辞的给反驳了,说实话,她很少在李器脸上看到这么严肃的表情。
少年人穿着一身深灰色的短打,衣袖裤脚都束得板板正正的,蜜色肌肤上还泛着颗颗晶莹的汗珠顺着发丝滑落,狭长的眼角深棕色的瞳眸,眼神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从容,唇瓣轻抿,不开口也不低头。
“从见你的第一眼起,俺就知道,你跟我们不一样。”
“俺奶说,你是智多近乎妖的人。”
“你说你大字不识,但你却能辨百草知药理,你看着瘦弱寻常但却身手不凡,爱金银却又视钱财如粪土,就连阿爷都时常请教你,阿奶跟阿娘更是怵你,你从来就不是穷苦人家苦出来的娃。”
“阿爷阿奶时常对俺耳提命面,不能得罪,不要算计,要真心换真心。”
“可俺觉得,与你交心,或者说,与您这样的人交心,实在是太难了。”
“您的来历成迷从不肯吐露半句,俺也知道,您不会在桃源村久留了。”
“为什么?”
李器的话终于让星子有了几分正视之意,若说这么多年的相处连一点端倪都无从知晓的话,那才真是令人失望。
好在,不算太笨。
“大概是因为,那个人。”
“那个,您不想让他活的人。”
李器顶着头皮发麻的感觉终是忐忑地说出了想说的话,良久,前面的人并没有回应,只是自顾自的整理着背篓中的药草。
一时间,李器也摸不清眼前人的意思,只是心底里莫名地觉得发慌。
“李器。”
“啊。”
这是第一次,星子哥用特别郑重的口吻喊了他的名字,并且,不带半分的和颜悦色。
“跟着我,只有两条路。”
“要么,万劫不复。”
“要么,名垂青史。”
“你,敢赌吗?”
这一刻,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深深地镌刻在少年的心底,每每回想总觉得记忆犹新,此刻的他尚不知晓他选择这条路是刀山火海是荆棘丛生是九死一生,他们要杀出一条血路才能登上青云,不能回头不可后悔亦不能放弃,只有一个字,杀。
以至于后来的他也拥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叫做笑面书生。
当然,这都是后话,至于此时的李器,不知是害怕还是兴奋,眸子里异常激烈的跳动着灼人的目光,身体里的血液在疯狂的激荡冲刷,甚至就连四肢八骸都在皮肉之下铿锵作响。
他知道,这就是阿爷所说的机会。
“器儿,摆在你面前的有一个机会。”
“你若敢搏,他日必有翻云覆雨之能。”
“若不敢,那你就安心做一普通人。”
…………
“蒙先生不弃,器此生愿为先生马前卒火中栗投路石囊中剑。”
“先生所愿,器皆愿为君所达!”
说罢,李器俯身跪地,端端正正的用大礼叩首三拜,起身,复又跪下再次三拜,最后,又是跪身三拜,九拜之礼,终是礼成。
“孺子可教。”
“今日起,你字便叫微若。”
“器者,端方沉稳,微者,见微知若。”
“愿汝此后初心不改大道通坦!”
…………
整整五日。
陈菽终于从昏迷中醒转,人一醒,胸腔中那股熟悉中的痛感又接连而来,不多时,全身又冒出许多虚汗。
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四肢动弹不得,但隐隐约约能看到那扎得像刺猬一般的银针,针头上凝着黑气,针孔的位置也在一点点的向外渗着散发着恶臭的黑血,说不上冷热的感觉,只是觉得手脚都已经是没有痛感的麻痹了。
“有……人……吗?”
几乎是弱不可闻的声音,好半响都无人应答,就在陈菽想继续合眼而眠的时候,突然门扉被打开了。
来人正是李器,这几日星子哥跟阿爷两人都不见踪影,不知在忙活什么,家里家外,大事小事都靠他拿主意,说实话,刚开始还有些手忙脚乱的。
特别是面前这个性命垂危的人。
阿娘阿奶虽说能搭把手,可始终是女子,女子照顾男子本来就多有不便,更何况,眼前这个人还是光溜溜赤条条的。
“是,你。”
陈菽那日从山上爬下来时虽然神志不清,但对于救自己的人还是格外的印象深刻的。
“救命之恩,日后定当厚报。”
“公子言重了,您的命是我家先生从鬼门关抢回来的,您要报也该报我家先生才是。”
李器说话间手脚也麻利的拾掇着,银针取掉后又把污浊擦干净,还贴心的给人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物,当然,身上那些磋磨得外翻血红的伤口也重新上了药。
“你家,先生?”
“就是跟您立下赌约的那人。”
这话倒是让陈菽惊讶不少,在他看来,如星子那样满身煞气的人是该独来独往的,没想到,居然还会收弟子。
那人,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公子放心。”
“我家先生是个好人。”
李器是由心而发的感言,不过,在陈菽听来却是另一番的感想,好人,这天下人人都是好人,前提是没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
不过,与他何干呢?
他如今都是我为鱼肉罢了。
“我想见见你家先生。”
陈菽实在难以安心,悬在头顶的尖刀压在心头的大石,每时每刻都令他辗转难眠,已是穷途末路那便只能殊死一搏。
况且,那人让他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那双黑得密不透风的眸子,让他有片刻的熟悉而又陌生。
“您先用些东西补充点气力,再睡上一觉,晚些,就能见到先生可。”
“对了,您可以唤我李器。”
陈菽轻轻点头并没有再多话,他知道跟眼前这人是问不出什么的,况且,他也不能多问,毕竟,他可不熟悉这里的一切,他能依仗的,只是那一句轻飘飘的口头承诺而已。
自来背诺之人也不在少数。
——
果然,天色刚刚黑蒙蒙的时候,李器就见着自家先生背着阿爷回来了,两人一入院,阿奶跟阿娘就去把做好的饭食给摆好,几人坐到一起吃了个热乎饭。
桌上的菜倒是这两年来吃得最好的一顿了,红烧肉,炖大骨,蒸咸鱼,猪肉炖粉条,还有烧鸡等等……,足足有九个大菜,就是过年都没吃这么丰盛。
“奶,这是日子不过了?”
李器端着一大碗白米饭止不住的呐呐出声,毫不意外的吃了自家奶的一筷头。
“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果然,整个家里只有他娘才是最温柔小意的那个人,至于他爹,他自从出生起就没见过,当然,他也不敢多问。
因为在这件事上,一家人是极有默契的三缄其口。
果然,这个话头并没有引起星子哥的注意,他依旧吃的满嘴流油两耳不闻窗外事,这吃相看得杨翠莲两眉之间褶得都快夹死蚊子了。
至于花氏,向来都是食不言寝不语的,这种刻在骨子里的教养是作不得假的,就连李器自己都一度怀疑过她娘是被抢来的大家闺秀。
“您老看什么?”
“看着就能吃饱?”
星子自然也注意到了杨老太太那不善的目光,毕竟,她知道杨老太太最见不得的就是她这幅饿死鬼投胎的模样了,当然,星子还是贴心的给老太太夹了一块油腻腻的肘子肉,差点儿没把老太太气死。
“一天天的吃得比那圈里养着的都多。”
“瞅这身子骨都还能被风给吹走。”
“真不知道吃哪儿去了。”
杨老太太的捻酸刻薄早就让人习以为常了,不过,在星子看来,这老太太就是这样,从当年第一眼起就没个好脸色,看谁都像讨账的似的。
用李大海的话来说,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其实,当年要是没遇到这老太太,星子大半也是活不成的。
要不是她将她从深山里背了出来,估计她的血早就流干了,哪能活到这时候,还能活蹦乱跳的杠嘴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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