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有周王朝有句话,叫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然而,各个诸侯国的大夫,大都心里只有国君,没有有周王。原因就是,大夫们手里的土地,是国君封赏的,而不是有周国王封赏的。从谁的手里拿利益,就为谁卖命,这是很多人的想法。”糊师傅解释道。

“这倒是实情。”梁渠表示赞同。

“有郑国的有郑庄公,便曾经跟有周国王打过仗,结果有郑国大将射了有周国王一箭。就是因为那位将军的土地是有郑庄公给他的,所以他便服从有郑庄公,而不是服从于有周国王。”糊师傅补充道。

“这么说毕曲帮肥仁对付寡人,并不算失礼。”梁渠说道。

“不错,的确如此。”糊师傅说道。

“可寡人还是不明白,这毕曲死了,为什么对我们不利呢?”梁渠问。

“毕曲家族世代享受肥家给的俸禄,那么理论上毕曲跟肥仁就是君臣关系。毕曲跟主公不是。如果毕曲自杀,肥仁就可以大做文章。说主公逼死了肥仁的家臣。”糊师傅答道。

“那又怎么样?即使如他们所说,毕曲是肥仁的家臣,可以不认寡人这个国君。但肥仁却实实在在是寡人的臣子。寡人是肥仁的君,杀他一个手下,有什么大不了的吗?”梁渠有些上头。

“别人不会这么认为。”糊师傅说道。

“谁?”梁渠问。

“所有的大夫。”糊师傅回答。

“为什么?”梁渠问。

“就像刚才老仆所说的。让家臣完全忠于自己,是大夫们制衡国君的手段。大夫们的势力,源自于自己手里有地,有粮,有兵。这地国君不能随意收回,地上发生的事国君不能随意干涉。国君如果对大夫的家臣可以随意杀伐,大夫们手里的权势就减少了。这样的国君,是不受大夫的欢迎的。”糊师傅回答。

“这……”梁渠一时语塞。

“这便是分封制的弊端所在。今天天下所有的乱象,都源自于分封制的这种弊端。”糊师傅回答。

“所以肥仁要毕曲去死,毕曲死了,肥仁便可以大做文章,将屎盆子扣到寡人头上,说寡人逼死大夫家臣。然后再继续借题发挥,污蔑寡人想要打破规矩,插手大夫们家族内部的事务。让其他大夫觉得寡人当国君,会损害所有大夫的利益,从而让寡人失去人心?”梁渠说道。

“恐怕肥仁正是这个想法。”糊师傅说道。

“好狠毒的计策。”梁渠脊背一阵发凉。

“肥仁能把持朝政,能够主持国君废立,自然不是靠鲁莽。肥仁虽然蛮横跋扈,但计谋还是有的。”糊师傅回答。

“难道肥仁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梁渠问。

“怕也未必,但肥仁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肥仁之所以急着招揽手下。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肥家人丁不旺,肥仁自己家族人丁不够,就得靠外人来壮大声势。”糊师傅说。

“但外人总不可靠的。”梁渠说道。

“恐怕肥仁也没有别的办法。肥仁做的事情,不得人心。所以就得靠蛮力压人,把自己的声势弄得壮壮的,就没人敢说话了。”糊师傅说道。

“难道肥仁的蛮横跋扈也是装出来的?”梁渠问。

“应该不是,肥仁确实需要蛮横跋扈才能吓住别人。但据老仆观察,肥仁本身也是一个蛮横的人。”糊师傅回答。

“所以,对于肥仁来说,有机会让寡人站在所有大夫的对立面,甚至比他招揽手下更重要。”梁渠说道。

“是的,所以肥仁会想尽办法逼毕曲死。”糊师傅说道。

“那我们该怎么办?”梁渠着急地问。

“肥仁让毕曲死,用的借口是为人必须忠于君。我们就只能找个更大的理由,让毕曲活。”糊师傅回答。

“什么理由?”梁渠问。

“孝于亲。君臣再亲,亲不过母子。为君舍母,总来得没那么正义。”糊师傅回答。

“这倒是个不错的理由。寡人观察那毕曲,确实是个孝顺的人。肥仁用忠诚压他,我们就用孝顺压他。让他想死也死不成。”梁渠说道。

“也只能如此。”糊师傅说道。

“如果肥仁死死逼迫毕曲该怎么办?”梁渠问。

“大概率不会。毕曲是肥仁的家臣,肥仁如果对毕曲太过分,其他跟着肥仁的人,就会感到害怕,怕下一个被牺牲的人是自己。所以老仆认为,肥仁只会暗示,不会明面逼迫。就像主公需要为了让其他大夫认同您,所以必须保住毕曲的性命一样。肥仁为了让其他手下忠心,也不会明着逼迫毕曲去死。这是对我们有利的一个点。”糊师傅分析道。

“的确如此。”梁渠附和。

“主公,我们要加快速度了。”糊师傅说道。

“寡人明白。”梁渠回答。

有嬴孝公元年六月初六。

傍晚。

有嬴国国府内宫。

“属下见过君上。”毕曲机械地问候梁渠。

“免礼。”梁渠说道。

“谢君上。”毕曲起身,依然如两人第一次面谈时,定定地站在梁渠身边。

“你母亲的病,没大碍了吧?”梁渠问。

“谢君上关心,已经好多了。”毕曲回答。

“那就好,寡人最近总是挂念你母亲的病情,时常会想起此事。”梁渠说道。

“君上心有国民,是我有嬴国之福。”毕曲机械地说道。

“你心里真这么想吗?”梁渠问。

“属下真心这么想。”毕曲回答。

“那就好,寡人能得到你的认可,也算欣慰。”梁渠说道。

“君上言重了,毕曲人微言轻,不值得君上如此重视。”毕曲回答。

“其实不是重视,是有些羡慕。”梁渠说道。

毕曲怎么也没想到梁渠会说这种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但毕曲内心,却生出了一种不祥之感。

他隐约觉得,又有麻烦会找上自己了。

“你知道寡人的身世吗?”梁渠问。

“知道的不多。”毕曲回答。

“寡人是庶出,自幼就因为宫内争斗,不得不与母亲分开。我三岁之后,便很少见到母亲了。”梁渠说道。

毕曲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接话,最后还是没出声。

梁渠似乎也不在意毕曲的反应,自顾自说道:

“寡人八岁时,异常思念母亲。那时,寡人经常缠着糊师傅,问他怎么才能见到母亲。糊师傅总是找借口搪塞。那段时间,我内心对糊师傅是充满埋怨的。”

“糊师傅对君上是真心的。”毕曲接了一句,内心的忐忑更盛了,他不知道梁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不错,再大一点,寡人便明白了一切。寡人小时候觉得糊师傅无所不能,不过是糊师傅比寡人年长而已。成年人自然能做到很多幼年人做不到的事情。这时幼年人就会觉得成年人无所不能。其实,糊师傅能做的事,还不如寡人多。毕竟,他只是个仆人。”梁渠说道这里,似乎有些动情了。

“君上,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毕曲安慰道。

梁渠突然欣赏起这个毕曲来。

梁渠知道,毕曲是不在意这些的,在毕曲内心,也未必认自己这个君主。

但毕曲却表现得对自己无比关心。

看来,自己以后的确要尝试控制情绪了。

一个毕曲都能做到这种地步,肥仁与其他大夫,自然更强。

如果自己总是情绪用事,怕是没有好果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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