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能杀敌?”
“我没有杀过人。”声音很轻,但是自己记得清楚,那时这句话没有颤抖。
“要杀的,何止是人。由界星出,便是无尽苦噩,由界星出,便是堕落众生。自我之外,皆非文明。”皇帝由空中走下来看着自己,松弛的脸上露出疲惫的微笑,这疲惫的微笑中有一种咸不在乎的威压——也许皇帝漫长一生的经历,足以把自己的意志磨至湮灭,又或者他业已失眠良久,即暴怒也是疲惫语气:“去杀戮吧,在宇宙的黑暗、冰冷、血腥之间,神人借杀戮寻找自己真正的肉体,但不是为了回到肉体中去。”
跪倒的宫人与大臣在无骇疑惑的目光中连连颤抖,赤裸的神人子弟们看无骇仿佛死人,只有皇帝松弛的微笑:“去杀戮吧,小家伙,记住你是最纯血的神人。不瞽不聋,不能为公,不聪不明,不能为王。你流落凡间太久,或已软弱,犹豫不决,惟有杀戮!”
杀戮......凛冽的冬雨落在无骇的反背的手上,冰冷的触觉麻木了经年积下的伤痛,这双手已进行过多少次杀戮?卷土重来的第四圣殿,肉体飞升的反叛者们企图凭圣殿颠覆皇帝的信仰,只有铁与血能够维持信仰的纯正,自己是用这手,一批一批把潮水般的飞升者抹杀干净。四百颗行星,五十艘星舰,二十年转战,千次生死搏杀,界限突破,他模糊地领悟到神人身体的真谛,统治帝国的奥秘。
他的军团以无骇为名,凭势不可挡的勇气,突破了一座座行星。他凭借这双无可匹敌的躯体,与越加健壮的神躯,冲锋向前,赢得了最后的战役。
那片废墟好像比宇宙更大,比玫瑰更精美。漂浮的星舰残骸,飞升者们破碎的身躯,都像海一般在黑暗宇宙中浮动,现在只剩下一个亘古的存在,沉默之声,这个名字从第二圣殿的晚期就已经在飞升者中传诵,是宇宙的至强者。祂隐藏在阴影中有数不清的岁月,作为战士的皇帝曾经挑战过他,战果未知。
军团的战士在星舰边列队,等待无骇下令,信息传回,沉默之声已经遁入暗间域,远远地逃遁向了不可言说的宇宙边缘,以期待更加成熟的恢复;另一个信息,暗示沉默之声的已经隐藏在行踪成谜的棺海族巨舰之中,等待着宇宙的毁灭与新生。
犹豫不决,惟有杀戮,神人的直觉停留在面前的比宇宙更大的废墟中:那个存在没有逃遁。必须杀死祂,只要那个敌人还存在,这场反叛就没有终结,肉体飞升的信仰将会不断扰动帝国早已衰弱的神经,会有下一个圣殿和下一批飞升者,为四面楚歌的帝国再鸣奏机械驱动的镇魂歌。无骇示意军团后退布环形阵,这一层级的战斗与人数无关,废墟反而成为了敌人的壕沟。他独自进入了废墟,正如所有傲慢的神人一样。
他已经可以如皇帝一样,在宇宙踏空而行,一片洁白光滑的星舰碎片掠过,当年那个许愿旅行的瘦弱男孩,已经在铁和血的洗礼中长成了熔炼百相的巨人,他飞扬的头发漂浮在伤痕无数的兽状肌肉上。他的眼警惕地观察扫视四周,除了无边无际废墟之外,默无一物,既有生灵,也没有多如潮水的飞升者——
有一棵树,在视线最远的地方,在迷宫般的废墟中央,无骇看见一棵橡树,根须无土,在残滓盘旋的长夜中扬起枝桠。
树干方正,有缝隙如棺盖。果真有棺海族人参与其中吗?无骇紧绷着肩胛的肌肉,慢慢地揭开棺盖。棺中的女孩穿着红色的刺绣单衣,二十五岁到三十之间。不过,在这个隐秘冰冷的宇宙中外貌没有任何意义。自我之外,皆非文明。无骇抬起一只手,随手挥下,那时他不加思忖,也不会想到这个女子最后将他引向了千星战栗的反叛。
凛冽的冬雨拍在无骇强壮如兽的背肌上,征战积累的血红伤口深浅交错,肉色褐色疏影交织,行刑前又增添了十字样的长疤。观看仪礼的包括上百个族群,他们在极星域中目睹了一个又一个征服者的落寞,圣殿、无骇军、帝国。在圣旨的宣读下他们身体攒动,各色各形的面孔耸动,既无同情,也无嬉笑。不过,那可是不久前才统御此地的无骇军团,那可是帝国最高贵的神人,就是见一面也不容易。处决军团的手段竟然如此仓促处死,神人的仪礼竟会格外急切,冷雨中隐藏着风暴的呼啸。在星空彼端,帝国的中心,又发生了什么事呢。为什么不把无骇押送回帝都处决呢?
“......心勿欲乱,神勿淫役。道易不顺,灾重不逆。遂弃帝适,当神刀斩......”
冷雨夹着冰雹,由残损的脸庞渗到无骇口中,他轻轻地抬头,原来将死之人,仍有冷雨解渴的欢愉,纵使这欢愉稍纵即逝,轻如虚空。
凡事都是虚空,二十年征战杀戮是虚空,反叛皇帝也是虚空,如同临死解渴。
所行过的路,过去已有人行走过,将来也有人憧憬无知地行走。
所想过的言语,过去已有人言说过,将来也会有人暗自思忖。
不断地突破强盛,攫取神力,吞食星核,斩杀一位又一位强敌,直到自己像敌人一样战败。
或许......除了那个人,她已经逃出去了吗?那个异族,预言者,她说自己有了孩子,是真实不虚,还是伪言安慰,希望自己保有求生的意志?她告别前呼喊与细语,同那个黑暗子宫中鱼样的眼瞳,皆是虚空。
皇帝寄来的神刀从半空中落下,斩断冰冷的雨水。
凡事都是虚空,如临死解渴。他只是恰好喜欢做虚空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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