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埋在胸前,眼中飘过无边的雨点,头发本已濡血凝结,又被凛冽的冬雨拍散。百丈高台下遥远的喧哗与骚动此起彼伏。冰冷的钢铁味和灼热的血腥味顺着肃杀的雨幕进到鼻腔中。他倔强的身躯挺直腰背,视线透过雨幕,军团中,与他一同受刑的死难者温润的灵魂,如烟一般腾空飘散,再也无力吟唱战歌。冷雨沉重地下落,落到行刑的高台与拥挤的看台上,落进无数世纪黑暗、血腥、暴戾、混乱的夜晚中,也落入这一短暂的清晨,落到大地上生灵与死者缄默的面孔上。

在他身后,来自帝星的刽子手从刀鞘里抽出的隐秘的圣旨,行神人的仪礼。他挥动的是皇帝的刀,他言说的是皇帝的话。

“公子无骇,受命永章,起征极域,廿载扬功。滔滔明河,鸟飞不度......”

第一次见此刀是在哪里,第一次见到皇帝是何时?

第一次登上星舰的神往,第一次去到巍峨庞大帝星的震撼,由宫人的指引下穿梭细弦,进入蜷曲在六维空间中的皇宫是如何惊惧、好奇,现在已全无印象。不过,那巨大泳池的确摄人心魄。泳池深渊的底部光亮如天窗,轻盈的身躯纷纷游动,在深沉的天窗中留下叶子形状的投影。健壮的青年男女在簇在池中,嬉水、翻泳、亲吻、歌唱,他们身体赤裸,只在头上系荇蘩叶环。漫浮的彩虹叠辉相印,掩住他们水气淋漓的脸。残缺的门柱后娉婷女子渔列而出,队列整齐,丝绸手套托持着馨香膏油,着裙衣,头隐在竹条的织绕的网罩里,足裸着在灰黑的石砖上行走,磨出沙石细碎的声音。

暗酒色的波浪中隐去细细的反光,好像星空一样深邃。群星噤然无声,一个苍黄的身体坐在泳池彼岸的石椅上,皇帝,威严自在无需辨。他的衣服洁白如雪,头发如纯净的羊毛,他的座是亘古常在的石头。不过,或许是太老的缘故,他脸上的皮肤已经扩张的宇宙一样苍老,松弛,这是一个老去的战士,骨和肌肉坚韧如旧。水雾中隐隐可以见到斜方肌突如羚角,背肌阔如牛背,胸上肢形如虎肩,肚腹浑圆坚实,健壮如熊。那把刀就插在皇帝的右手边,拐杖一样安静。皇帝到底有多少岁了?距离太远根本看不出来。

臣子匍匐着,汇报税赋事,帝国的收成与人头,万世的金帑与流水般的建设,皇帝没有张开眼。

臣子匍匐着,汇报刑名事,僭越神念的罪人与惶惶不安的庶民,皇帝没有抬起头。

臣子匍匐着,汇报边疆战事,皇帝握紧了座前鞘中刀,肌肉一阵战栗。帝国有那么多的敌人呵,仿佛一个庞大的躯体,浑身上下都是虫豸,不,说虫豸显然有些轻视,光是听起来就令人毛骨悚然:极系四百星中永生不灭的圣殿机人,帝国边疆的琴弦被游盗掠夺,暗间域中吞食星核的恶魔、不知名的罪神,不服治理的狼人杀掉总督,密谋叛乱的树人......

那时自己才多大,十一,十二岁?那时自己的眼皮跳个不停。一个皇帝竟能要对整个帝国负责,银河系永恒的旋臂,四万八千五百颗带有文明的星辰,数不尽的生者与积累怨念的死者,可以言说的怪物与不可言说的罪神与诡秘莫测的暗间。幸好,自己不是皇帝,不是泳池对边的那个老人,神人的族长与凡人的帝王。

那皇帝哼了一声,无人臣子噤声不语,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像投入深渊的小石,磕磕盼盼杳然无应。带给皇帝坏消息的人,自己也成了坏消息的一句,臣子竟然求情饶命起来了,真是可怜。仿佛为了使皇帝息怒一般,宫人把自己推了出来,跪倒磕头:

“......终究是找回来了!终究!”

“便是汝?”皇帝看着无骇,水池中的青年男女也看着无骇,眼瞳闪动,一种同类的悲悯。

“汝从前叫什么,都无妨了,汝现在就叫无骇。我们神人的血,不能流落凡间诸星、山野猪豕之中。”皇帝敲击面前的刀柄,他的言语很缓慢,粗犷仿佛野兽,泳池的水震起厚重波纹,石筑的古殿中隐有雷鸣。

自己是神人么?像所有十一,十二岁孤独的小孩,他猜测自己过的身份。原来自己真是这个帝国最高贵的神人,是这个国度的皇族。可是想起母亲临死前犹豫的嘴唇,无骇的牙齿掠过短暂的酸楚,母亲在害怕什么呢?母亲死后那些孤苦伶仃、食不饱宿的漫长日光,宫人的找寻与优渥的星舰旅行,简直像一场梦一样,现在梦最深处的谜底揭晓,神人。泳池中的青年男女们向自己伸出了手,是了,这些苍白高大,赤裸微笑的青年男女也是神人,他们的血恐怕比自己纯正。

青年男女们上岸受膏,裸足网罩的侍女向了无骇走来,细腻的手指贴近了无骇的衣带,他惊讶地退了两步。

“汝不愿留?”相隔太远,皇帝的声音传来,但是脸上的神情模糊不清。

“我,我习惯了一个人在外头,谢皇帝恩。”

无骇发现自己的牙齿酸楚地打战,究竟为何恐惧,自己根本说不清,毫无理由拒绝优渥的生活吧,毫无理由远离自己的族人吧,也许自己只是在畏惧一个人,泳池对岸的皇帝,苍老的战士,传言中神人的暴君。为什么他不在朝堂上,为什么面前年青的族人赤裸着歌唱,用那样悲悯的眼神看着自己?

“啊,自由是一朵苍白的花。”皇帝站起身,从泳池的上方慢慢走了过来,仿佛龙游星辰“对我们神人来说过于纤弱了,一口气就可以吹断。四方上下谓宇,往古来今谓宙、神人,征服宇宙的人。受命咸宜,百禄是何,结熔炉相,代牧四方。武德端正,行事有轨,有死去的神人,毋需浪荡的闲人,汝可明白?”

皇帝踏空而行,越行越近,到了无骇的头上,无骇膝盖蹲跪。终于看清他的脸了,那个庞大的、无比健壮的身躯之上,竟是一张如此苍老的脸,白色的眉毛短而狭促,鼻梁倾斜高耸,鼻侧的阴翳。嘴唇无色,松弛的皮肤上只有两处闪光,是那双黑色的、疲惫的眼瞳。

“既如此,惟愿入军征战。为皇帝解忧。”

四下一片沉默,寻见自己的那位宫人脸色骤冷,匍匐在地上磕头请罪,青年男女们悲悯的眼神与池中的闪动,越加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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