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景良父子私下里不知谈了什么,过了许久才回来,明景良看上去依旧高兴,明庭竹则脸色灰败,神态颓唐,回席后不久便借口身体不适,告罪离去。
裴靖出于礼节关心了一句,问需不需要医士照看。
明景良无所谓地摆了下手,道“小孩子心性”罢了,宽慰裴靖不必担忧,又说待事成之后两家再坐在一起饮酒,至时不醉不归。
裴靖欣然颔首,与明景良碰了下盏。
说实话,她也不愿糟践明庭竹的心意,可明庭竹的婚事早已不是国公夫妇能决定的,即便她对明庭竹有意,文御于公于私也都不可能答应,更何况无意,倒不如率先将问题抛出,换得三家安心,除明庭竹自己可能有些难受外,接受结果对谁都好。
明庭竹一事只是觥筹交错间一个无人在意的小插曲,事过未几,裴靖与众人的注意力便再次集中到杜鉴和杜东林这对祖孙身上。
裴靖看到杜鉴一直在劝杜东林放下身段姿态过来给她敬盏酒,其人云今时不同往日,杜氏已非当初那个可以呼风唤雨的望京土皇帝,若还想保住身家性命,乃至继续在官场据有一席之地,必须脱下高高在上的外衣,低下头颅,弯下脊背,该讨好时讨好,该亲近时亲近,只当是一切为了家族。
可无论大父怎么劝,杜东林都百般不情愿,气得杜鉴面色发红,胡须颤颤。
裴靖不以为意地挑了下眉,悄悄收回视线,提起酒壶端着茶盏主动走过去。
只要能得到想要的,谁主动都无所谓,她主动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定真能钓到大鱼。
见裴靖朝自己这边走过来,杜鉴不禁急了,低头呵斥了杜东林几句。
杜东林梗着脖子撇着脸,依旧不为所动,被杜鉴使劲儿推了好几下才忍气吞声地端起酒盏,挂着一脸被逼良为娼的表情起身相迎。
裴靖本意是想敬杜鉴,杜东林还不配使她亲自走一趟,但既然半路拦下了,也不好视而不见,只好停住脚步听其说话。
“久仰相公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杜东林傲慢举杯,机械地说着客套话,“某敬相公一盏。”
裴靖抬盏浅啜一口,“多谢青睐,得见杜郎君亦在下万幸也。”
杜东林无言以对,纵使对裴靖极度不满,也还算知礼有节,躬身让开道路,跟在裴靖后面回到席上。
杜鉴显然比他孙子会来事,满面笑容地站在席侧自饮一盏,再次为迟到而惭愧谢罪,又敬裴靖一盏,恳切感谢款待,神态言辞间丝毫没有争权失败后面对政敌会有的不甘与愤恨,只有身为长辈看待有为后辈的亲善与和蔼。
这个瞬间,两个人的关系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只不过尊卑上下换了位置。
裴靖笑着压手,示意杜鉴坐下说话,她也跟着席地而坐,并亲手给杜鉴斟了盏酒,“杜公恢廓大度,山容海纳,为晚辈所不及也,晚辈在此向杜公赔罪了。”
“岂敢岂敢,裴相大才槃槃,俱斗南之贤,实可谓无双国士!”杜鉴仿佛真如裴靖所言一般虚怀若谷,放下杯盏捋着胡须感慨,“人上了年纪,不服老可不行,是该将机会留给你们年轻人了。”
“杜郎君腾蛟起凤,跌宕风流,杜公后继有人,自可安居幕后,而不似晚辈无以为继,稍有动摇即坠万丈深渊。”裴靖瞥了一旁垂首缄默的杜东林一眼,似艳羡般说道,“身边人哪怕只有杜郎君一半卓尔不群,晚辈亦可安心恬荡,栖志野鹤。”
杜鉴眼底神色闪烁,仍旧笑着,“六郎与裴相年纪相仿,都是年轻人,倒不妨常来常往,小子愚钝,且指望裴相指点,老夫定感激不尽……”
“大父,”杜东林蓦然打断杜鉴的话,一脸漠然地表示反对,“孙儿不愿入仕。”
杜鉴闻言色变,大概没想到他的好孙子会在这个时候拆台,顿时面露尴尬,张口欲辩。
裴靖笑着,先一步开口,“意气风发、清高孤傲、崇尚自由才是年轻人,晚辈尝闻杜郎君才名,原以为今日无缘得见,正打算去说经台请怀瑾引荐请教,不想杜郎君竟躬亲莅临此地,实令这粗野之所蓬荜生辉。”
杜鉴受到惊吓般向后仰着身体,“裴相实在言重,不过一拙钝小子,哪当得起这般抬举,裴相若不嫌弃,老夫便教他常常登府拜会,只盼裴相不吝赐教,不以为叨扰。”
裴靖再次为其斟酒,“哪里,欢迎之至,晚辈随时恭候杜郎君光临寒舍。”
三言两语间,有些事便这样定下了,当中根本没有杜东林说话的机会,哪怕他对裴靖的鄙夷几乎溢于言表,但在裴靖面前,他的大父都已不敢随意说话,又岂轮得到他反对。
待裴靖离开,杜东林顿将憎恶宣之于口,“大父未免过于谄媚,若非陛下私心袒护,她一妇道人家,何敢如此肆意妄为!”
杜鉴剜他一眼,没好气地将酒盏顿在案上,沉闷太息,“你可庆幸她头上还有个陛下压着吧,否则这天地都得让她彻底翻过来!若非陛下袒护,杜家早已皮毛不存,步盛氏后尘,哪还有你在这儿大放厥词的机会,你早下去陪盛家儿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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