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丹的神色顿时黯淡不少,她觑了一眼春秀,轻轻叹口气道,“既然文事不便,那自去办事吧,孤不留你了。”

谢灵蕴再叩首拜谢,待起身步出东暖阁时,她没忍住抬眼上看,偌大宝座里,赵丹越显单薄瘦小,烛火下的面容半明半暗,隐匿了稚童的娇憨,谢灵蕴甚至觉出了一分诡谲。

行在金砖甬道上,傍晚凉风拂面而过,谢灵蕴蓦地蹙起眉峰,方才太过急切,竟真的就这般跑了出来,想都未想朱雀门外极有可能早已空空如也,那日顾恪之分明说的是散值后,如今不觉过了两个时辰,她不信那厮会痴等在原地这么久。

心里嘀咕不已,脚下却越发快了些,等朱雀门近在咫尺时,又忽地停住步子,只顾揉捏着手指呆立在门洞前,看那黑黢黢的拱形大洞犹似哪个魔怪的深渊巨口,不可轻易踏足。

两侧执勤的禁卫军士见谢灵蕴身着文官朝服,不便加以呵斥,其中一人开口提醒她此处不宜久留,且宫门落锁时刻将至,还请速速离去。

谢灵蕴再不能犹豫,穿过朱雀大门至黛色天幕下,往来收摊儿的、叫卖的、散值归家的皆成了陪衬,她只一眼便攫住不远处一袭月白色绸衫,这背影腰间被一条漆黑革质犀角銙蹀躞带紧紧束着,显出的身形瘦削却绝对有力,谢灵蕴思索片刻,恍然觉得个中神韵极似上林苑中供养的那只灵兽花豹,她幼时曾跟随父亲入苑见识过一回,再难忘记。

正大光明地欣赏了一会儿,谢灵蕴准备开口唤人,那背影却当先抢了话头,转身笑道,“文事到的好早,也就够我回去换套常服,再赏一会儿落霞的功夫。”

“大可不必如此讥我,前日可并未应承武习要来赴约,”谢灵蕴脚步轻快,行至顾恪之面前。

“文事还是来了,而且,”琉璃似的眸子流光一转,“心情颇佳。”

“白赚一顿饭呢,自然欣喜。武习选在哪处破费?”

顾恪之微一哂,道,“前日我也并未说要请文事吃饭呐。”

“那你约个什么劲?回了回了,家里备了饭,还请武习谅解腹中饥饿,无心他事,”说罢,谢灵蕴作势要走,也不见顾恪之是如何动作的,倏忽间便挡在了她眼前,这下连带着一呼一吸中都是清淡的松木香。

“武习要用强?”谢灵蕴挑眉。

“不敢不敢,谢文事且听在下多言两句。虽不是我来做东,但宴请者另有他人,自然不能让文事饿着肚子赴约。”

“哦?是哪位英雄,竟夺了武习慷慨解囊的机会?”

顾恪之向一旁撤半步,指了指久候的青蓬马车,“欲知详情,还请文事移步。不过不比谢府的宝马香车,恐慢待了文事。”

谢灵蕴实在没忍住,十分不雅地飞了个白眼过去,“武习是欺我文弱书生,只懂纸上功夫么?明眼人皆能看出这篷车一般,然马却极好,通体苍黑无杂毛,四蹄雪白胜冰雪,好一匹踏雪乌骓,拉这么个平平无奇的车,简直暴殄天物,武习三思,三思。”

顾恪之轻拍了三下骏马的长颈,只道时下眼明心亮之人甚是稀少,便不再多言,谢灵蕴摸不透他所指何为,略一迟疑还是决定应了此约。

一路二人对坐无言,谢灵蕴渐渐在颠簸中失去耐性,几次想开口询问目的地,又见顾恪之笔挺挺地抱胸坐着,双目紧闭,不知是睡是醒,便把话咽了回去。外头车夫忽地高声吆喝了两句,像是要勒马停下,可那踏雪乌骓仅喷了两个响鼻,不为所动,依旧固执向前。

谢灵蕴撩起遮窗的布帘子向外探头,马车竟是已跑出了外城,一丛丛无人打理的杂树横枝蔓生,时不时刮蹭过蓬顶蓬壁。

眼见连灰青色的驿站幔子都被甩得没了踪影,谢灵蕴不由心慌起来,她急急转头,想问顾恪之到底是何打算,原本石雕似的人终是动了,鼓起腮帮子打了个长长的呼哨,马车就此渐渐慢了下来,车夫趁机一勒缰绳,乌骓马啾啾鸣了两声,停在原地。

“文事,请吧。”

“这是何处,武习不该知会一声吗?”谢灵蕴并不起身,瞪着顾恪之问道。

“害文事受惊了?恳请见谅,”话虽如此,顾恪之的眼神里倒看不出几分歉疚,“此处乃风波亭。”

风波亭内,四沿各挂三盏羊角灯,一张青石水波纹刻石桌摆在正中心。

八菜围着一汤已满满当当地铺在石桌上,连顾恪之在内,桌旁站了三个高大身影。谢灵蕴甫一踏进亭中,便被这灯火投下的黑影遮得严实,借着漏下的几缕光,她勉强认出剩下两人其中一个是前几日令顾恪之欣喜不已的黑甲军将领程耳,实在因为此人的鹰钩鼻过于显眼。

“肉末酿豆腐,剁椒鲜鱼头,蒜蓉蒸酥虾,酱香焖鸭肉......四神滋补汤,”顾恪之点着桌上的菜品,一道一道念过去,“皆是西京城内一等一的酒楼天外天的挂牌名菜,全由伍田搜罗来,向文事赔罪。”

谢灵蕴的眸子还未从桌上香气四溢的佳肴移开,就被清脆的巴掌声惊了一跳,原来是程耳猛击了一下身旁壮汉的后脑勺,竟打得这八尺大汉一个趔趄。

“闷葫芦一个!还要我请你张嘴不成?”程耳呵斥如隆隆雷鸣,回旋于风波亭内,那汉子梗着脖颈,冲谢灵蕴拱了拱手,道,“文事原谅则个,我就是一粗人,说不来什么文绉绉的词,那晚确是唐突了文事,这桌菜花了我半年的俸禄,就当给你赔不是。”

话音落下,三人齐齐看向谢灵蕴,只见她默了半晌,忽而展颜一笑,云开月明、风朗气清,顾恪之微不可察地舒了口气,却听谢灵蕴道,“其一,你莫要向我赔罪,回家自去跟家中女眷赔不是吧,何时你当真懂了男女阴阳相合之道,再来找我不迟;其二嘛,你为何要花钱置办这桌酒席?罪魁祸首难道不是你旁边那位顾武习?若非他口快又轻浮,定要在嘴上占得上风,怎会有接下来的无谓烦扰?要我说,该他负担大半费用。”

三人面面相觑,顾恪之与程耳不约而同大笑出声,程耳边笑边称赞谢灵蕴心明眼亮,明辨是非,催促顾恪之快些领罚。

顾恪之也不含糊,掏出钱袋扔给伍田,允他用食盒装走几样荤菜回家奉给老母和妻姐,又命他日后多读大越先贤的著述,且要讲给羽林卫的弟兄们听,方可明白大越朝创世之君启用女官女将,糅合阴阳,维系平衡的远见卓识。

伍田挠头嘟囔宁愿罚钱也不愿读那些个斗大的方块字,再被程耳敲了脑门儿,无奈应承下来,程耳苦笑,手上动作却不停,精心替伍田选了几样家里人爱吃的菜式装进食盒,他竟还记得伍母生于瘴疬之地,故好食辛辣。接下去,谢灵蕴眼睁睁看着程耳便用这些听起来颇为刚硬别扭的家常絮叨让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憋红了眼角。

待伍田走后,程耳坚持请谢灵蕴坐于上宾之位,三人先酌一杯竹叶青,以作宴席开场。谢灵蕴浅尝了几道菜,深觉天外天的大厨手艺精进不少,先前吃过的皆比不上这回的“风波宴”。

起初,三人提前约好了似的避开宫墙内那些纷杂不谈,只漫谈江湖传闻、天下珍馐,谢灵蕴讶异于顾恪之竟与她趣味相投,且口味相近。两人都爱山川风物和异域情调,顾恪之坦言他少年从军便是瞅准了要飞出深宅大院的束缚,在边塞晃荡三年,心越发野了,眼却越发明了。还好有西京面点师傅捏的精致点心拴着他的胃,叫他时不时魂牵梦绕,口里灌满了风沙时便更加挂念那丝甜意。

谢灵蕴心道,那是你没吃过我家鲍师傅的独创点心,但凡品尝一回保管你再难割舍。

酒酣耳热之际,程耳恍觉自己许久不曾开口,对面二人自成一界,推杯换盏间已将对方引为知己,不顾醉后酡颜,借枝蔓缺处漏下的沁凉月光,笙歌骤起。

谢灵蕴有些懵懵地,近在咫尺这俊容、明眸忽地开始灼人异常,烫得她即刻转开脸去,端起酒杯来遮住无处安放的视线。

“讲讲军营吧,”谢灵蕴对着程耳央道。

原本心无旁骛地吃酒品菜,这一问令程耳慌忙间呛了口酒在嗓子眼儿里,他以眼神询问顾恪之,得了首肯后方挑些片段,简略讲给谢灵蕴听。

程耳说,那年污雪覆满战场,他被顾恪之从死人堆里拽出来,自此便归入这面容轮廓尚且稚嫩的百夫长手底下,彼时并无人知晓平日里少言寡语的顾恪之实为皇室血脉,就连林将军起初也毫不知情。

程耳说,顾恪之那时长得跟个玉人儿似的,相貌与普通兵士殊异,整天又像闷葫芦一样木讷不言,不懂讨好长官,在军营那种鱼龙混杂的吃人地方几乎被剥去一层皮。即便如此,顾恪之也一声不吭,生生扛住了一应磋磨,什么睡马厩,食泔水,皆只是轻的,那小心眼的千夫长总借故发作,以鞭刑、水刑逼得顾恪之低头匍匐在他脚边,却终究得不来一句求饶。

程耳又说,随后两年,顾恪之作战越发勇猛,在他们眼里,已与疯魔无异,林将军亲定斩十颗敌首可赐军功一级,升俸二级,顾恪之单凭此条便连获三级军功,林将军闻之甚喜,传他入主帅大帐,必要看一看自己军中的战神是何模样。

终是顾恪之的异瞳引得林征起了疑心,遣快马回西京求证,探子带回的书信令他大惊失色,即刻要将顾恪之调到帐中做文职,却碰了个软钉子,一句“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叫他只好退而求其次,为顾恪之点了五名亲卫,程耳便是其中之一。

“说是亲卫,实则就是死士,战场上当肉盾用的,不过阿哥一贯护佑我们,我和四个弟兄皆活着回来了,”程耳一口闷下杯中酒,不再言语,风波亭内只剩夜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回旋不息。

谢灵蕴听入了迷,眼前一会子是顾恪之被几人按在地上,鞭打得皮开肉绽,一会子又变成他满面满身都是别人的血,独骑率残兵攻入敌营。待风止树息时,她才恍然清醒。

“顾武习看不起我们读书人还是怎的?”谢灵蕴眨眼笑道。

“你真信老程的话了?哈,我与林将军说了什么,他并不在场,如何可知呢?程耳惯会说书,他的话,信三分便可,”顾恪之老神在在道。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谢灵蕴脑中成了团浆糊,深觉自己醉的更厉害了些,而弯月确已升至中天,她摇晃起身,拱手谢过顾、程二人的款待,言明已到归家时辰,改日她必作东,回请二人。

“请两位满饮此杯,我们来日方长,”说着,谢灵蕴便要一饮而尽,此时一只手掌径直破风而过,不偏不倚地盖住了杯口。

“武习这是何意?”谢灵蕴皱眉道。

“风波亭,风波亭,谢文事自始至终都不想知道为何这顿酒要安排在此处吗?”顾恪之挑眉。

“猜到了三分。”

顾恪之和程耳对视一眼,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应与我三哥有关吧。程大人在羽林卫高就,于拱卫京师之一应事宜必定目明耳通,这风波亭就在内城通往城防营的必经之路上,我猜那日三哥说游风波亭该是托词,实则是出城笼络城防营某位将领,恰被程大人辗转得知?不知可猜对了三分。”

顾恪之愣怔半晌,呆呆地盯着谢灵蕴瞧,直至程耳重重咳嗽了两声,方才惊觉唐突,瞬间收回了视线,一丝红晕不着痕迹地自耳根向上,将一对白玉耳染得分外艳丽。

“无怪京城人人皆传天下有才一石,谢家女郎可独占八斗,今日我确是领教了。原来你在看见风波亭三个字的一瞬便知晓了我的用意,”顾恪之揉揉耳垂笑道。

“过奖过奖,没那么玄乎,也是慢慢悟到的,尤其是伍田小哥退场以后,他不在,很多话便更易言明了吧。”

此时的谢灵蕴在顾恪之眼中餍足得似一只狡黠的狐狸,在一点点露出柔软的肚腹。

“不瞒文事,那日钟粹宫外是我寻由支开了想要进门的王上,不过纯属偶然,只是顺手人情,不敢找文事邀功,但,”

顾恪之略一停顿,眸子里寒光一闪,哪里还有半分醉态,继续道,“若文事与我等一样,识得这江山仍姓赵,我便要多嘴两句,当心身边人,尽早撇清干系,这滩浑水,趟不得。”

“诶呀,真不成真不成,再待下去谢府大门要叩不开了!”谢灵蕴醉眼迷蒙,高声嚷道。

顾恪之和程耳闻言四目相对,又一触即分,纷纷饮尽杯中残酒,劝慰谢灵蕴莫急,这便送她回城。

谢灵蕴歪歪扭扭地想踩着杌凳上车,却被顾恪之伸手拦下,言道,“文事醉酒,坐车颠簸,定会胃里不适,我知道一种更快更舒适的法子,文事可敢一试?”

谢灵蕴一梗脖颈,叫顾恪之尽管招呼。

一声长长的呼哨,马蹄声笃笃而至,只见踏雪乌骓自深林中腾空跃出,顷刻间停在顾恪之身边,喷了两个响鼻。

顾恪之撩起长袍,一步跨上马去,“文事,在下唐突了。”

说罢,右手勒着缰绳,左手向下探至谢灵蕴腰间,猛一施力竟将她揽至身前,安顿在马鞍上,自己则后移至鞍外。

“握紧绳子啊,谢昱晟。”

谢灵蕴只觉耳边一热,周遭的风景忽地全部向后退去。疾风拍在面上,她却依然热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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