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盏仙人指路雕花灯笼分别挂在车头车尾四角,车轮又碾过几颗碎石,车厢跟着左右晃动数下,连带灯笼罩子上黢黑偌大的“谢”字也荡得人目眩心慌。

谢邈不在车上,方才分别时他告诉谢遥自己明日休沐,便约了友人去郊外风波亭赏月,故另乘一车,赶在宵禁前出了城门。

“你早知晓?”谢遥在左摇右晃间冷不防开口。

谢灵蕴低眸,道,“并未,太后确有寻我过去谈及此事,然语焉不甚详尽,我也没有理解其中深意......”

“怎会!平日里他人说一句时你谢七甚至连往后三句都已想好对策,现在你同我说,不懂太后之意?”谢遥使力一击膝盖,截断了谢灵蕴的话,也让她的脖颈压得更低了些。

“舅父不懂我便罢了,怎么连你也......”

“我只觉得该你一偿心愿了,这么多年......”谢灵蕴凝噎不语。

“时也命也。这差事我不能接,无论如何也不会接,”谢遥颓然陷进车厢软靠中,哪里还是一个时辰前意气风发的清俊公子。

“大兄,”谢灵蕴犹豫开口道,“此事并非如此决绝,若是你真进了礼部,不失为王上的一大助力,待日后她羽翼渐丰时便是机遇,你三思啊。”

谢遥摆手,“我不比你灵光,但凡被认作太后提拔的人,必定一生洗不脱干系,莫劝了,你自珍重吧。”

谢灵蕴深吸一口气,急急想再说些什么,马车却在此时停驻,小厮在车外禀告谢府已至,谢遥当先撩起帘子下了车,只见现任当家主母罗芙竟亲自引一众谢家小辈在府门前的高阶上等着,谢遥双脚一落地便被谢迅和另一个旁支表弟抓了个正着,半拉半拽地行至罗芙面前。

罗芙挂着慈母笑,一阵嘘寒问暖,仔细听来其中还夹杂了些并不锋利的怨气,及往后多带迅弟出去见见世面的希冀,谢遥只能含笑应承。

无人关心后面一同回来的谢灵蕴,倒是乐得清闲自在,可惜她再未寻到机会与谢遥私下详谈。

第二日散了值,谢灵蕴原想径直去雅颐园寻谢遥,将前一晚的未竟之言讲分明,谁知甫一进门,便被一小婢拦住,传话奉家主之命让她去主院书房。

待谢灵蕴得了应允,推门走进谢坤的书房时,屋主已端坐于茶桌一侧,新沏两碗白茶正腾起几缕白雾,氤氲缭绕,茶香怡人。

“这几日湘南涝灾严重,修坝赈灾公务繁重,实在没挪出空闲同你像从前一般说说话,坐吧。”谢坤指了指对面的红木官帽椅。

谢灵蕴告谢坐下,却只是饮茶,不再言声。谢坤从茶雾中抬眼觑着她无波无澜的面容,问道,“上回在太后那里吃到什么好东西了?”

“叔父呢?又吃到些什么?”

谢坤面前的雾气顿时散了个干净,经年上位者的威压饶是自认厚脸皮的谢灵蕴也略感吃力,不禁懊悔太过冒进。

好在只是一瞬,谢坤又收了锋芒,成了闲话家常的慈爱长辈。“政务繁忙,我无福领受太后的赏赐,不过万幸没忘记和太后提了你大哥的前途,如今我对考妣和阿姊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谢灵蕴垂眸不语。

谢坤只能继续道,“太后对你一直称赞有加,近日里更是多次表露对你委以重任的希望,尔等万不可辜负了如此荣宠。”

“叔父,万请恕罪,阿嫽有一事不明。为何从前句句不离先王的叔父,如今却处处将太后置于王上之前?大兄此次得以入朝,那旨意上盖得可是王印。”

谢坤手中的茶托重重磕在桌面上,茶汤晃荡着泼出少许,谢灵蕴也不抬眼,只盯着那滩深色的水渍,令谢坤的诘责没了落脚处。他蓦地有些无力,又有些着慌,视线只好落在谢灵蕴还未来得及换下的进贤冠上,却不由得出了神,想起自己推举谢七成了赵丹伴读时劝慰罗芙所言:阿嫽本性纯善,知晓兴族大业为重。

那时他确有八分把握,可如今.......谢坤双手紧握成拳,又瞬时松开,重新端起茶托,撇开浮沫,闭目啜饮一口清茶后,缓缓开口。

“我知你何意,你多日伴驾对王上生出亲近之心也是情理之中,不过阿嫽,当下继续从龙却并非坦途,倒是谢元联手以凤挟龙,可为谢氏再谋百年兴盛。”

谢灵蕴终于抬起眸子,不闪不避,先为谢坤续了一注红泥火炉上煮沸的甘泉水,恭敬奉上茶盏,而后才道,“叔父三思,王上年幼,正是受教之时,叔父为谢氏辛苦谋划,将王上揽至身边教导岂不更容易?为何定要与元氏绑在一起?”

“赵氏独占江山久矣,不瞒你说,谢赵共治早已是我毕生所求。奈何祖训不允谢氏子弟有不臣之心,此训多半是赵氏先祖逼迫定下,但总归违抗即会有损家门清誉,你我皆不愿看到如此局面。”

谢坤呷了口茶,继续道,“元氏由上至下皆是有勇无谋,哪怕是钟粹宫那位我瞧着也是狠戾有余、胆识不足,我们自可将元氏推在前面,抵挡那些御史文士的口诛笔伐,待元赵斗个两败俱伤之时,便是谢氏独占世族鳌头之日。”

“叔父的这盘棋所图甚大,阿嫽不才,恐难堪如此大任,”谢灵蕴站起身,深深一拜,“望叔父允我同大兄一起游历山水,不问庙堂,今日所有密谈皆是过耳之风,阿嫽迈出书房的第一步便可忘得一干二净。”

“你忘不了,也不能忘,”谢坤同样起身,坐回到极宽极长的翘头案前,脸上明明暗暗,被案前的笔架、堆起的书册和公文遮得越发看不真切。“阿嫽,你从入宫接下伴读一职起始便是入局,而且再无回头之路,聪慧如你,不该毫无知觉。至于谢遥......”

谢坤顿了顿,继续道,“三奴今日早些与我说了,我也猜到七八,可是阿嫽,此乃我们谢家人的宿命,你劝劝阿遥,审时度势一样是君子之道。”

步出书房后,谢灵蕴转进廊柱遮掩的死角,朝掩上的房门啐了一声:甚的宿命!若要说谢坤真是一心为谢家,毫无私欲,谢灵蕴是万万不信的。

大越从建国起便施行一朝天子一朝相,这新相几乎全是多年伴着新王一路登极的伴读,互相可在无声时读懂对方所思所想,经年累月养出的默契绝非他人可比。

越王拓的溘然长逝令所有人猝不及防地进入新王的时代,如无意外,这个时代里的相位也即将易主。谢坤准备不及,只能百害取其轻,先摸准赵拓的喜好,将谢氏子弟推举上位,而后再徐徐图之。她,便是谢坤祭旗的牺牲之一。

彼时谢坤带她去宗祠,于祖宗牌位前焚香祷告,愿一力扶持她在朝堂立足,谢灵蕴还纳闷儿此等功业怎会轻易交给她,原来谢坤早已将她当作冲锋陷阵的马前卒,扔进了自己布设的棋局。

谢灵蕴如今了然,赵丹即位容易、亲政却难,这权和位,谢坤断断不可能轻放了。

此时谢坤书房中,自独扇座屏后转出一人,正是谢邈。

“城外都布置妥当了?”

“父亲安心,全部按照您和元伯伯的吩咐。”

“唔,”谢坤颔首。

谢邈犹豫片刻,支吾着说道,“起初知晓您要扶持谢七在幼主身边时儿子不解深意,多有冲撞,差点耽误父亲的大计,还望父亲莫怪。”

谢坤翻开一折书页,念道,“慎终如始,则无败事。你心性不稳,如今在枢密院谋职须多看多学,少言少语,别的不说,此一条阿嫽要比你强得多。”

谢邈暗地里磨了磨后槽牙,表面恭顺应了下来,又道,“父亲,阿嫽此番表现,看似并不愿联合元家和太后的势力啊,她不会与我们为敌吧?”

“不得不防,”谢坤沉吟道,“阿嫽身体里毕竟流着阿兄的血,想当初......”余下的话呓语般被谢坤含进了嘴里,谢邈怎样也没能听清,待他再想问,谢坤接着道,“不过阿嫽果决得很,审时度势的本事绝佳,若能想清楚我给她的才是一路坦途,且只有此路为生路,我不信她还会执拗下去。”

谢灵蕴径直去了雅颐园,看门的仆役却说遥主子并未归家,她再细问谢遥的去处,仆役只告罪摇头。

谢灵蕴满腹心事地回了草庐,怎知第二日进宫前再拐去雅颐园,仍不见谢遥,她疑心谢遥是赌气装作外出,实则为了拒她于门外,便不顾仆役阻拦,破门而入,把雅颐园搜寻个遍,确未见着谢遥的影子。

“你们主子到底去了何处!我有要事寻他商议,耽误不得!”

仆役们皆垂头呆立在旁,默不作声,谢灵蕴才要发作,却被一声粗咳打断,一根黄花梨葫芦头手杖先自廊下转角处探出,紧接着身穿一袭深紫色葛布长衫的佝偻老妇缓缓而来,配穿扎染衣物的都不会是普通人物,谢灵蕴立即猜出了来者何人。

“太姥,”谢灵蕴对来人行了晚辈礼。

“七主子,别来无恙,”老妇艰难欠身,嗓音沙哑道,“老奴这些年腿脚越发不济,疏于给各位主子请安,有罪有罪。”

“太姥万莫如此自责,我们皆知您心里记挂着呢,”谢灵蕴上前一步,伸手扶住老妪步下石阶。

这老妪便是谢灵蕴的祖母、谢家老夫人从母族带来的一等侍女,谢遥出生后,谢老夫人怜他身世孤苦,指派这侍女精心挑选一队可用的家生子,留在谢遥身边照顾,后就被唤作花嬷嬷。

不想花嬷嬷寿数惊人,连着送走了谢氏长房夫妇,谢家上一任家主和老夫人,又伴谢遥长到加冠,如今仍旧健朗。谢坤以敬老之名,专为花嬷嬷分派了仆从还辟了个小院,就临着谢遥的雅颐园,且规定自他向下皆称呼花嬷嬷为太姥。

“蒙七主子体谅,不知今日......”

“太姥,您老可知大哥去了何处?我真有急事。”

花嬷嬷面露讶异,“老奴只知阿遥没带随身侍侯的,使唤个马夫便出了府。不过七主子你与阿遥素来最是亲近,怎的会丝毫没有他的音讯?闹别扭了?”

谢灵蕴听完稍稍放心了些,因着谢遥素来习惯外出会友时不带随从,此次八成也是去哪位友人家闲话消愁。她劝自己莫要瞎想,又眼见时辰不早,便同花嬷嬷打了个哈哈,脱身出了雅颐园,赶着去翰林院画卯。

泰安殿,东暖阁内

赵丹轻抚书册,满眼欣悦地望向张庭辅,“此书,孤可读?”

张庭辅捋须颔首,“可读且必读,过去是老臣疏忽了,幸而有谢文事提醒,往后王上的功课可就多了一门。”

“孤愿意!那方志此科由谁来讲?”

“王上莫担心,此科的教授暂由谢文事和顾武习分担。谢文事通晓地理,而顾武习随军行遍八方,两厢结合,成效更佳。”

赵丹抚掌道好,迫不及待翻开头一章,大越一统全舆图,拉着谢灵蕴,从西京向外延展,每一段山脉,每一条河流,皆新奇得很,非要问出名称和典故。待谢灵蕴一一解答完赵丹的疑问,绮窗外已是金乌西坠,透窗看去,零散几颗极亮的星辰便缀在妃红色天幕上。

春秀悄无声息地进了暖阁,用白蜡将各处的宫灯燃亮,谢灵蕴猛然一惊,脱口问道,“几时了?”

“回文事,现已酉时末了,”春秀答道。

赵丹揉了揉眼睛,向后陷进宽大的圈椅中,笑道,“许久不曾这般尽兴了,方志当真有趣得紧。文事饿了没有?留下一起用些晚膳吧。”

春秀附和道,“可是呢,今日王上兴致好,胃口一定也上佳,我这就遣人传膳,文事陪着王上吃些?如此王上定能再多进几箸。”

赵丹眼中尽是希冀,似是个要糖的小囡,谢灵蕴心生不忍,几乎就要答允谢恩,可朱雀门外恍惚背手而立的那道影子叫她无论如何也点不了头。

“臣万谢陛下恩典,然今日臣有要事在身,若陛下未有其他吩咐,可否允臣先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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