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谢灵蕴埋头便走,却无论如何也绕不出顾恪之的影子,恰是昨日重现。她怒极反笑,正欲迎面呛声就见张庭辅脚下生风,肘间夹着书卷大步跨出大殿,半点瞧不出已逾花甲的岁月痕迹。
“张太师!”
自赵丹继位后,张庭辅的太傅便须依祖制进为太师。直至赵丹行了成人冠礼之前,每日的功课如旧,只不过是从静室挪到了尚书房。翻阅大越国史,能熬到幼主登基的太傅均荣贵加身,善始善终,尊师重道的国训由不得赵氏后人们生出旁的念头。
张庭辅依声侧目,见是谢灵蕴和顾恪之相对而立,下意识便皱起了眉头,天生就垮着的眉目看起来愈加紧缩于一处。
然,礼不能忘,张庭辅勉强施一个向同僚的全礼,道,“谢文事,顾武习。光阴可贵,虚度不得,闲暇时不妨多读些圣人古训,总比成日里拉闲散闷的好,况王上正是爱玩的年岁……”
“张太师,太师,既然提及王上,小子这里正有一事,来来来,请您移步,我们边行边说,可否?”
谢灵蕴借着张庭辅换口气的空档总算截断了他的“上进经”,绕过顾恪之,扶起张庭辅,趁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半拖着张庭辅走出一大截。
“诶诶诶,谢文事慢些走!殿前失仪乃是大忌!”
“谢昱晟,昨夜之事确是因我而起,但实非我意!程耳已惩处了那名兵士,我还欠你一句抱歉,今日必须说与你知!”
“顾武习!殿前如何能高声喧哗!注意仪态,仪态!”
张庭辅教导完身边人,转身还得同身后人比着嗓门儿高,谢灵蕴却不让他轻易回头,一个劲儿拉着太师向前遁去,场面称得上“惨不忍睹”。张太师受两头发难,连空出手扶额的功夫都没有,也就怪不得他没瞧见谢灵蕴唇角淡淡的弧度。
转过宫墙的一道弯,谢灵蕴才渐渐慢了下来,张庭辅捋了一把粘在脸上的长须,深吸一口气,才欲说什么就被谢灵蕴一个手势统统堵了回去,面色顿时涨得赤红。
“太师,今日多有得罪,实是无奈之举,您的训导留待稍后,我定会一字不落地记下。”
一息间,张庭辅便镇定下来,顺了顺长须,沉声道,“善。文事有何要事与老夫商议?确实与王上相关?”
如此,谢灵蕴心下倒是有些敬佩起眼前这老学究了。
“千真万确。此事涉及王上如今要学的科目。小可私以为除名家典籍外,王上还需认一些我大越的风物。缘由嘛,倒也简单,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张太师会连自家的院子也识不得吗?”
张庭辅的脸黑了一瞬,又即刻恢复了原状,他沉吟不语,显是将谢灵蕴的话听进了心里。赵拓在位时,张庭辅总以为时候尚早,赵丹亟需的是德行无损,可现如今一朝巨变,虎狼环伺,留给他陪幼主慢慢长大的时间已所剩无几。
“文事有心了。然,王上所学科目并非我一人定夺,依祖制律法,须奏请崇政院及太后方能更改增删。”
“既如此,小可愿手书一封奏折,劳烦太师代为呈递,不知太师意下如何?”
张庭辅思索半晌,终是点头答应了。
两人在翰林院门口分道而行,谢灵蕴拐进了北院,本想饮些茶喘歇一阵子,却无法如愿,官帽椅的扶手都还未捂热,钟粹宫的传令紧随而来,谢灵蕴浑身一凛,下意识环顾四周,只觉有双眼目藏于暗处,附骨之蛆般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回来请她的是个有些眼熟的小婢,面相稚嫩得很,谢灵蕴总感觉这小婢的轮廓在哪里见过,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细节。
一路无话,可即便不言不语,不闻不问,谢灵蕴也能察觉到前头那个领先半步的人浑身散发的敌意。这倒是少见,出生在谢家就注定了谢灵蕴平日里收到或真情或假意的奉承多如飞絮,不分宫内宫外。
即使心内有疑,谢灵蕴面上也是分毫不显,一路敛目跟着婢子进了钟粹宫,却并未被领入殿内,而是径直拐去了后花苑。据说这花苑里的一应艳色,什么榴花、芍药和海棠,尽是元颐为妃时和同住的废妃段氏一起侍弄栽培的。
坊间传闻,元颐与这段氏自幼便是手帕交,又是同年进宫,因而平日里相交甚密,时常携手同游。至于当初段氏因何被废黜至掖庭,实属宫廷秘闻,哪怕近臣做到谢坤那个份儿上也无从知晓。
此时元颐就在花团簇拥下亲手打理花圃,身着素白的暗纹贡缎提花常袍都被映上了清雅的花色,好似专门为这一园子的瑶芳留了挥毫绘丹青的画布。饶是谢灵蕴心事重重,也不禁放下思虑,先叹一声美人姝丽,赏心悦目。
“太后娘娘万安。”
“昱晟来了,快看看本宫的宝贝们,”元颐直起腰,对着谢灵蕴浅笑嫣然。
“臣并不通园艺之道,只看得出这些花儿开得极好。”
元颐笑道,“懂得欣赏还不知足吗?足够了。瞧不见花开好的人可大有人在呢,”说着,她将手中舀水的木瓢递给那个小婢子,忽然想起来似的,指了指婢子继续道,“这是翠姑的丫头,长得像吧?简直是缩小的翠姑。昱晟需记住她这张脸,以后她呀就是你和钟粹宫之间的桥。”
谢灵蕴恍然明白为何她会觉得这小婢眼熟,她四下环顾,未见到往常总随侍太后左右的那人,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翠姑生了个秀气的丫头,”谢灵蕴避开元颐灼灼的视线,试探道。
“谁说不是呢,福宝这丫头机灵得很,合适在宫里行走。要是她娘知道青出于蓝,虽死也能瞑目,”元颐笑道,转向一直垂着头木呆呆的福宝,眼神亲善得好似在看自家的孩子。
谢灵蕴却如当头忽遭棒喝,霎时间愣在原地,不禁出声喃喃道,“翠姑,死了?”
元颐依旧笑得灿然,一面任福宝搀着朝花苑中心的方亭踱去,一面柔声细语,“昱晟啊,吃里扒外的狗是养不熟的,早晚要转化为狼,啃的主子连骨头渣子也留不下。”
话尾几个字已模糊在元颐齿间,可裹挟的阵阵寒意仍像潮汐般奔涌而来,瞬时教谢灵蕴体会到何为没顶之灾。
是她!是因为她上回央求翠姑延缓通禀,免了她受“忠孝”两面夹击胁迫的难,元颐怎可能不晓得所谓迟来是她故意为之,可怜翠姑竟成了杀鸡儆猴的那个牺牲品。
烈日高悬,谢灵蕴却通体冰冷,止不住地颤栗。她眼前一幕接一幕闪过元颐连夜下令处死翠姑,并将福宝接入宫中……不,不,极有可能是先接福宝入宫,以亲儿性命相要挟,逼着翠姑自愿一命换一命。福宝或许就亲眼目睹了娘亲在一层层桑皮纸的叠盖下渐渐不再挣扎,最后彻底沉寂下去。
之后,元颐还会借着安抚之名,将前因后果讲给福宝,自然尽数归咎于谢灵蕴,告诉这懵懂无知的孤女,亲娘是替谁受过,又是因谁而死,一颗种子就此便埋下了,只待有朝一日破土出芽,藤蔓横生,既可密织罗网,遮蔽阴私,也可近身缠绕,绞杀异己。
勉强聚拢心思推出元颐的步步为营,谢灵蕴再不敢抬眼去看福宝那张和翠姑有六分像的面容。翠姑为她掌灯时的轻语叮咛犹在耳畔,渐渐却与嘶声求饶混成一团,分不清哪个是真实,哪个为虚幻。
“太后娘娘,”直到出声,谢灵蕴才发觉自己嗓音竟干哑至斯。
元颐驻足回头,依旧笑意盈盈。
“恕臣不敬之罪,然实是身子不适,可否容臣先行告退。”
“诶呀,”元颐敛了笑,三两步行至谢灵蕴近前,细细端详了片刻,道,“可是晒着了?瞧这小脸儿煞白,还尽是汗珠子,难不成是伤暑了?!”
说着,她回头厉声唤福宝,“先前还赞你机灵,这么大的日头也不知道给谢文事撑个阴凉,那对招子是摆设不成?待会儿再处置你!还不快过来,把谢文事扶进殿去?”
谢灵蕴微不可察地颤栗一瞬,刚想张口推拒,就被元颐堵死了所有退路,“文事莫再客气,暑热之病最忌四处走动,快快去殿内冰鉴前歇息,哀家遣人去传太医。”
“娘娘……”
福宝此时已攥住了她的上臂,谢灵蕴没防备地被向前扯了几步,她惊讶于一个豆蔻少女使出的强大力道,在不经意间瞥到了福宝黝黑的眼瞳,大却无神,直视时感知不到一丝温度。
“文事,”元颐复又弯起了嘴角,眸子里却半分笑意也无,充斥着诡异的割裂感。“翠姑尸骨未寒,福宝实在可怜,我们还是多替她想想,莫教她走了她娘的老路,你说,可对?”
谢灵蕴霎时愣在当场,提线木偶似的任福宝拽着进了主殿,又被按坐在一尊花梨木胎冰鉴前。福宝揭开盖板,从里面端出一碗杨梅酪子,塞给谢灵蕴,扑面的凉气助她微微回了神,几欲破胸膛而出的心跳逐渐落了下去。
此时,殿内只有她和福宝两人,谢灵蕴心念急转间抬头向福宝道,“我不知你信与不信,实是万分对不住,我绝不是有意戕害尔母,若是早知道......”
“文事,可好些了?”
元颐袅袅婷婷地由远而近,掐断了谢灵蕴的剖白。
“昱晟可要注意身子,太医片刻便到,先饮些冰酪子降降暑吧。”
谢灵蕴恭顺应是,欲端起碗饮一口,却见碗内杨梅已被泡得颜色转褐,与干涸的血迹颇为相近,谢灵蕴胃部顿时一阵缩紧,内里又翻腾不止,酸涩之感涌进咽喉。
“诶呀,脸色怎么愈发难看了?快快,福宝,再去催催太医,脚程为何这么慢!”
福宝弱弱应了声,转眼间就没了影子。
元颐倚在软塌上,轻挥着银柄缎面蒲扇,笑道,“虽不适宜,可有时候哀家那么细瞧福宝这稚气劲儿,竟看得见丹阳的影子,昨日父亲进宫,闲聊起时也颇有同感,果然都是少年人么,招人待见得很。”
说罢,元颐以扇遮面,仅露出一双上翘的桃花眼,端得柔情似水。
谢灵蕴听得肝胆俱震,转身单膝跪地,拱手颤道,“臣,愿为太后娘娘效犬马之劳!”
桃花眼瞬间被笑意淹没。
“爱卿这是做什么,你的忠心哀家还能不晓得么?都是为了大越。爱卿快快起来坐好,再饮杯凉茶解暑吧。”
“太后娘娘,”殿门外内侍来报。
“做甚?太医来了吗?”
“并未,娘娘。是太傅张庭辅张大人求见娘娘,说有事相商。”
“相商?呵,”元颐低笑一声,转而端正坐好,朗声道,“快请张太傅入内吧。”
谢灵蕴望一眼殿门外灼眼的白日,起身告退,“娘娘,容臣先回翰林院处理些琐事。”
元颐浅笑颔首,倒没再提起太医和暑热。
一只脚刚迈出门槛,迎面便遇上了被内侍请进的张庭辅,谢灵蕴才扯起笑,准备行礼,对方却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一个眼神都欠奉。
谢灵蕴心底叫苦不迭。看来,这老夫子刚刚果真就立在殿门旁。
难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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