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是说,顾武习站在钟粹宫外?独自一人?”谢灵蕴绷起了眉眼。
赵丹偷觑一眼谢灵蕴的脸色,支吾着不愿再提当时经过,任凭谢灵蕴如何柔声细语地解释自己并非是因为她轻易听信顾恪之而恼,也不会疑她是抛下自己转而与顾武习心连心,烛火下的幼帝依旧垂头醉心于腰间的粗线络子,充耳不闻。
谢灵蕴暗叹一声,折身在规置书册的博古架间一顿翻找,那道惴惴的视线附着于后背,如影随形。待她转回身来,那视线又逃也般消失了,只来得及捉到一条慌张的小尾巴。
“王上,”谢灵蕴轻轻将两份薄册搁在赵丹的双膝上。“这两册是微臣初开蒙时族中兄长赠予的贺礼,如今微臣转赠王上,张太傅看管不严,咳咳,闲暇时可翻看一二。”
赵丹就着颤巍巍的烛光勉力辨认书册封皮上的字迹。一本上书“诸王外史”,一本名为“北地风物”。
“敢问王上,此前臣寻来的两卷地方志可读完了?”
赵丹用力点头,“那书比太傅布置的典籍有趣多了,不消三晚便看完了,犹觉不够呢。”
“王上聪慧无匹,数十万字仅用三晚即能阅尽,臣佩服。”赵丹听完嘿嘿一笑,翘起的双脚让旁人一眼便能瞧出她的欣悦。
谢灵蕴看在眼里,继续道,“大越幅员辽阔,仅凭几册地方志和游记并不足以认识万一,臣会试着说服张太傅,日后专设此类课程。这本‘北地风物’能令王上放眼四海,通顾八荒,于日后乃是大大的助益。”
赵丹面露喜色,上下轻抚书册,禁不住略翻了几页,道,“想必你那位兄长也是个有趣之人,若得着机会一同进宫来便好了,他定是见多识广,知晓不少域外之事,”说罢,她又瞧见另一本,“那此卷呢?”
“此为我大越历代帝王集录,不过与王上平日里所学的史官修撰版本略有出入,内里记着许多王上先祖们杀伐果断、威震寰宇的故事,读来酣畅淋漓,可作演义来赏味,王上定会喜欢。”
赵丹心满意足地揣好两册书,央着谢灵蕴发誓明日必会准时去尚书房伴驾,这才打开门,轻跺三下脚,春秀果然提灯现身,向谢灵蕴行礼后扶着赵丹离开了翰林院。
谢灵蕴重重舒了口气,但凡有哪位博士一时兴起,杀个回马枪,恰能撞上白日里只得瞻仰的天颜,那明日谢坤的案头怕是会多上不少泣血弹劾的奏章。
多思无益,院墙外正巧更夫经过,报更的梆子声提醒谢灵蕴已近酉时末,离宫门落锁不剩几刻。
走在赤红宫墙夹出的逼仄砖道上,谢灵蕴仍是神情飘忽,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顾恪之究竟为何会在钟粹宫外,又和赵丹说了什么。难道太后同时也在拉拢顾家势力?顾恪之的亲祖母那可是先帝的血亲姑母,当年鲜衣怒马,这位长公主是真真的凭一身正红劲装和一匹乌云踏雪似的高头大马名噪一时,再大些又跟着老越王策马疆场,箭术卓然,可在百里之外取敌性命,搏得无数战功加身,比她那个一心钻研诗文的弟弟要受宠的多。
就在满朝文武心下默认新越王的人选当再无变数时,这位长公主竟转身下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鸿胪寺少卿,这少卿竟还是个西奚族人,专责译语之事,举家迁至大越后正巧赶上当年鸿胪寺扩招人手,走了点门路才被举荐入朝,改了汉姓。
婚事公布那日令多少人瞠目结舌、措手不及。依祖制,皇室女在即位前出嫁均视作主动放弃继承权,如若这王婿人选不受越王待见,公主更可能被迁出王室荫庇之下,从此沦为庶人。
所幸这位长公主实是得宠,且顾氏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家史倒也清白,老越王拧不过心尖肉,只好大笔一挥,亲拟了篇指婚文书,交由翰林院润色修饰,公告天下。
然顾氏并未因这段姻亲而平步青云,族中适龄俊才经年只能混迹于一些清水衙门,离权力中枢愈来愈远,至顾恪之这一代才勉强出了这么一位帝王的“身边人”。如此倒是不难理解,毕竟非我族类是其一,加之长公主的那位王弟登极不易,怎会允许卧榻之侧安睡夙敌之后?
以上便是谢灵蕴四处搜罗到的顾家家史,在赵拓将顾恪之指为武习的那一晚她通宵览阅,直至自认较顾恪之还要明了一概来龙去脉。
为保赵氏幼主无忧和江山永续,赵拓才启用了这柄藏锋的利剑,而能入了赵拓法眼的剑必不可能反伤其主,谢灵蕴如此推定。
她边走边想得出神,全然未留意宫墙根下随性立着的黑影。
“谢文事,这是在想何事?竟如此专注。”
谢灵蕴冷不丁被嚇了一跳,原地蹦起三尺,惹得黑影轻笑出声,缓缓走进羊角灯落下的光晕里,那双异瞳盛满了蓝灰色水波,随着被风荡起的昏黄灯光明暗交叠。
“没承想谢文事身手如此矫健,下回跟着王上同来练武场吧,说不定经历一番训导,谢文事就此文武双全,更堪重用呢。”
正在脑子里翻江倒海的那人竟无端现于眼前,饶是谢灵蕴自认处事不惊,此时心跳也禁不住乱了节奏。
面上却是不显,谢灵蕴眼尾一挑,道,“没承想顾武习还有捉迷藏的癖好,真是童心未泯,可惜今日赶着出宫,无法奉陪。”
说着,谢灵蕴向左挪了一步,欲绕过将她完全包裹进去的高大身影,重新走进光里。然而偏不遂她愿,影子跟着她一同挪了半步,依旧罩着她,密不透风。
谢灵蕴恼了,冷笑一声道,“顾黎阳,你要是热衷于截别人的道儿,便不必屈居在这深宫里,不如做个洒脱山贼可好?不然平白埋没了这等才华。”
两人脸对脸互盯着瞧,全都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揶揄神情,谁也不肯退让半分。更夫悠长的号子由远及近而来,再不出宫,轻则以犯禁论处,重则可追图谋逆反之罪。
先退一步的,是顾恪之。
他再次侧身隐入宫墙下,默不作声地靠墙而立,谢灵蕴无来由地从这沉默里觉出一丝委屈,转念又想自己忒是好笑,顾黎阳光凭那张嘴都不是会受委屈的主儿。
百岁宫门拖着笨重的身子缓缓闭合,各部件摩擦出的浑厚重音一声一声敲在谢灵蕴心上,使得她愈加烦躁不安,只想回草庐去要嬷嬷做一碗祖传的冰酪,食毕再美美睡一觉。
谢灵蕴草草向阴影处一拱手,疾步欲赶往宫门口,才行几步便听身后人闷声道,
“王上真没和你细说钟粹宫外的事?”
来了,谢灵蕴心道。
“武习这话在下就听不懂了。钟粹宫外的事?所指何事?且王上就好端端地在泰安殿歇着,如何能与我说什么事?”
谢灵蕴转身,歪着脑袋笑道。每句话的尾音都轻轻挑起,好似蝎子甩尾,透出娇俏谁想竟还淬着毒。
顾恪之再次没了声响。两人沉默而立半晌,小心翼翼地等着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又别别扭扭地守着对方期待的东西,不动不语。僵局难破时,谢灵蕴盯着那团高大的黑影忽地就泄了气,当先张口道,“我们……”
“谁在那里!”
石破天惊的一喝唬得二人俱是一惊。
是一队甲兵护送打更的内侍正巡夜,循声到此处查探,甲兵脚程极快,瞬时便将谢顾二人团团围住,周身的威压绝不是金吾卫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勋贵子弟可比。
谢灵蕴暗叹麻烦,这黑甲兵按规制只听命于越王一人,甚是忠心,而忠心也就意味着难缠。她正欲上前对为首一人亮出腰牌,勉力与其交涉,顾恪之却背着手横插进谢灵蕴和甲兵之间,姿态同兵士们一般挺拔无二。
“程耳?哈,果真是你!自回西京来我跟无数人打听你的消息,竟一无所获,原来你入了羽林卫!”羽林卫即是黑甲军的文雅叫法。
谢灵蕴还是头回听见顾恪之音调起伏如此之大,新奇得很,她努力从顾恪之身后探头出去,想看看是何方神圣能令顾黎阳欢欣雀跃。
一尊铁塔似的人物,除了鹰钩鼻和寒星目,其余面部都被盔甲遮了个严严实实,亏得顾恪之还能认得出来。
“阿哥!你何时回的西京?”顾恪之口中的程耳借着微光眯眼辨认片刻,面色先是大惊又是大喜,忘乎所以地喊道。
顾恪之浅笑不答,转而道,“这位是当今圣上的伴学,尔等需唤谢文事,我们恰巧在此处遇到,略略多谈几句,却忘了落锁的时刻。此时离辰时正中还有几刻,便放谢文事归家去吧,回京前后的事等你散职我与你讲个分明。”
程耳颔首,冲四周兵士一挥右臂,长戟齐刷刷收回,重新刺向夜幕,包围圈也随之撕出一条口子,静悄悄地等候着。
顾恪之回头朝谢灵蕴扬了扬下巴,无声示意她先走。
“你呢?”谢灵蕴环顾左右的这些黑面煞神,不安道。
顾恪之一哂,“谢文事何时变得如此瞻前顾后?难不成真是担心我?”
四周的黑甲下响起一阵窸窸窣窣,谢灵蕴分辨得出里面哪些是窃笑,哪些是调侃。这平生头一遭被人指指点点直教她面皮发紧,红晕蓦地蔓到了耳根,欲再辩解却又深感无趣,只略一拱手告辞,尽力维持世家风度。
谢灵蕴前脚才埋首破出黑甲包围的豁口,一道不高不低的闷声调笑便尽收耳中,“呵,早跟你说了女人就是感情用事。”
站定,转身,正对着声音来处,那里仍就是一片寒气瘆人的漆黑,人面全都藏在这一团黑雾之后。
谢灵蕴放声大笑道,“起码,我谢某人不会躲在面罩下羞辱别人!要骂,我就会当面骂个痛快!尔等竖子小儿,有胆摘了捂脸的那东西让我瞧瞧真面目。”
无一人动作。
“怕了吗?自知理亏吗?当今圣上便是女郎,你们这位了不起的顾公子也有个征战沙场的英武祖母!女人如何,归家去仔细问问你们赚钱持家的妻女娘亲,还轮不到尔等置喙!”
顾恪之向前一步,张口欲言却又哽在喉间,喉结上下一滚,咽进了肚子里。
谢灵蕴最后向顾恪之的方向递出一眼,却怎么也寻不到视线的落点——她瞧不见顾恪之的眼睛,暗夜中的异色双眸正忙于飘忽不定,四处躲闪,尽其所能地逃离她的追逐,再没了白日里的流光溢彩。
胸口忽地发闷,即便大口呼吸也于事无补,一阵倦怠袭来淹没了她的意识,谢灵蕴只觉眼底发热,一切即将失控,她慌急地转身冲出重围,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逼仄的宫墙间。
面前的正红朱漆大门果然已闭合得严严实实。等着守卫查看腰牌的功夫,谢灵蕴无神地盯住大门上澄黄的椒图状辅首,魂游天外,守卫接连唤了几声谢文事才把她拽了回来。
“文事,拿好腰牌速速出宫去吧,莫再耽搁了,”守卫双手呈上一整块黄铜刻制的翰林院令牌,拉住辅首嘴里衔着的铜环,使力开出了一条门缝,足够谢灵蕴侧身出去。
“多谢,”谢灵蕴略一犹豫,咬牙问道,“下钥簿子上真不用我签字留名吗?莫牵累了各位。”
守卫一摆手,咧嘴憨笑道,“谢文事多虑了,钟粹宫那边老早便差人来打过招呼,嘱咐千万不要难为文事,都是为主子们分忧,文事辛苦,快些回去歇着吧。”
谢府的马车车头燃起了一盏红灯笼,在下马碑前静静停着。谢灵蕴上前唤醒车夫,一脚踩上准备多时的车凳,又觉心里空落落的,转身再回望一眼黑黢黢的高门,犹如深渊、还像巨兽,终究是没有再放出别的人来。
直至陪着赵丹上完早课,步出尚书房,谢灵蕴仍觉得头重脚轻。昨日归家后,心思沉得直往下坠,即使喝了嬷嬷特地备好的安神汤,她也睡得极不踏实。梦里纷繁杂乱,有时是哭哭啼啼、缩成一团的赵丹,有时是狂啖生肉、指尖艳红,分不清涂得是血还是豆蔻的元颐,还有一位,她实在不愿回想,可那双若蓝似灰的异瞳仿佛扎进了她的脑海里,阖眸尽现。
“谢文事,留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谢灵蕴实在没忍住双眼一翻,恨不得立刻遁走,奈何来人步速奇快,三两下便堵在了她身前,连装作没听到的机会也不留给她。
“武习有何贵干?”谢灵蕴恹恹道。
“特地在此等候文事就是想把昨夜之事说分明。我……”
“且住且住。咱俩男未婚女未嫁,武习可莫讲这些暧昧之词,何为昨夜之事?我确是不记得了,武习无需挂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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