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等就是近两刻钟。竹帘蓦地从里面打起,一抹赤色当先涌出,翠姑还未反应过来时谢灵蕴已上前几步,半弯下腰执晚辈礼,道了声叔父。
谢坤脸上不甚明朗,只略微颔首道:
“唔,快进去给太后请安,莫失了礼数。太后挂心你朝食、昼食全未进,特地备了你素日里爱吃的几样菜式,什么盐水鸭、酿豆腐和卤牛肉,许你吃个尽兴。有太后作保,今儿你便不必赶在门禁前回去了,切记好好谢过贵人恩典。”
“叔父放心,阿嫽省得。方才与陈芳庭老大人谈兴正浓,耽误了些时辰,殊不知竟没赶上同席侍奉叔父,是阿嫽的过错,叔父不再一起用些吗?”谢灵蕴低眉敛目,话语间全是自责。
谢坤脸色和缓了不少,不过仍摆手回绝道,“我已向太后告罪,仪式虽毕积压下的事务却不少,你代为伴驾吧,别忘了多吃点喜欢的菜。”
“文事与宰相很是亲厚呢,可见传闻不假,谢府见著于孝悌之义呢,”翠姑忙不迭地恭维道,一行浅笑着替谢灵蕴打起帘子。
甫一离了明晃晃的日光,谢灵蕴眼前瞬时漆黑一团,好似双目里积蓄下的光全被这大殿里不知明的物什吸了去。眼睛瞧不见后嗅觉便分外灵敏些,各式香气一径漫过来,谢灵蕴竟还能分辨出哪一丝是卤味儿的浓,哪一缕是龙涎小篆的醇。
但目不视物始终是不方便些,好在光明出走的时候仅在呼吸间,待殿上黑漆描金宝椅的轮廓逐渐清晰,鼻端的种种气味又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金丝楠木制成的三根粗壮立柱藏不住的药香味,愈发浓烈。
这样的柱子,谢灵蕴记得,赵丹的长乐宫主殿有七根。
“谢氏灵蕴祷祝太后万福金安——”
“谢卿来晚咯,快莫讲虚礼,否则佳肴都要变冷炙了,岂不可惜,”新晋太后元颐比谢灵蕴只年长三五岁,此时就站在离她三步开外的鼎炉前,浅笑着冲谢灵蕴招手。典礼上帔挂的金玉头面首饰都已卸了去,满头厚密的乌发被一根玳瑁钗盘绕于头顶,元颐还换了身藕粉色常服,素雅得好比西京帝城春日里绽开的第一朵桐花。
谢灵蕴再稽首,才欲开口解释就被元颐堵了回去。“罢了罢了,本宫知尔等早已身累腹饥,这时候传你过来很惹人嫌,奈何对你耳闻已久,必是要越早结识越能让你明白本宫的爱才之心,莫怨我拘着你,快过来吃些东西垫垫。”
谢灵蕴告罪上前,走近鼎炉才发现元颐竟命人架了个阔气的篦子在炉沿,炉里则燃着松毛和果木炭。元颐夹了一片薄如宣纸的红肉平铺于篦子中央,呲啦一声,烟气连带着肉香一同蒸腾而起,听得谢灵蕴通体舒泰。
“今儿有兴致,叫人准备了些食材,早听说谢卿是位老饕,请你过来尝尝鲜。这鼎炉烤肉还是北边传来的吃法,不知是否真如那些使臣说的玄妙。”
将孤零零的那片肉翻了几翻,元颐草草结束了烹制体验,夹起肉片放进白玉碟子里递给谢灵蕴后便唤翠姑来接下了烤肉的活计。
“暖阁里已备好酒菜,谢卿随我来。”
谢灵蕴端着一面焦黑一面还生红的鹿肉暗暗咂舌,不动声色地跟在元颐身后进了钟粹宫的暖阁。甫一进去便被熏得脑仁疼,大团大团的瑞香花涂抹新红,挤在陶土盆中被摆在暖阁里的各个角落,一丛一簇肆无忌惮地释放香气,味道盘旋于一处,浓郁得几欲凝成实质。
暖阁正中摆了张玳瑁台面的小圆桌,上面已经围好一圈菜肴,中间空着一小块地方置放一个小炉子和玉色酒壶。
花香太冲,谢灵蕴甚至闻不到一丝饭菜的烟火气,偏偏元颐还要追问八宝鸭的酱汁闻着何如,谢灵蕴只得含糊其辞,夸赞脂香味美,入口缠绵交融。
“那便好。哀家总是担心底下这帮人欺我长年躲在深闺,见识短浅,呈些上不了台面的腌臢物件儿糊弄哀家。有谢卿首肯,看来他们还算尽心。罢了,翠姑——”
“娘娘,”翠姑应声出现。
“传旨下去,羁押的那些个后厨的奴才放了吧,打发出宫去。”
“遵旨,”翠姑敛目退走,临走前不忘把炉子上的酒壶取下,为元颐和谢灵蕴各斟一杯。
元颐率先提起青玉酒杯,道,“哀家虽不喜喧闹,总藏于深宫之中,但谢卿的文才人品却是早有耳闻,就连先帝都对卿赞不绝口,听闻卿在秋闱拔得头筹,使我与卿围炉品茗之心越发急迫。怎奈谢卿终日伴圣上左右,寻不到合适时机,一耽搁竟已是如今这光景。卿可愿满饮此杯?以全哀家之夙愿。”
“太后娘娘言重了,灵蕴愧不敢当。小子至今所做的同朝廷的肱骨之臣们比实在不值一提,当不得娘娘敬的酒,”谢灵蕴并未举杯,而是扶着桌沿跪倒在元颐脚边,面露愧色。
元颐见虚扶她不起,嘴角的凹陷随即没入阴影,和善的笑纹也褪去大半。“咚”地一声脆响,是青玉和玳瑁撞击发出的音色,谢灵蕴不由得担心这用整块玉雕成的无价珍宝会不会就此丢掉一角。
“看来谢卿是不愿作哀家的座上宾了。刚才谢相还向哀家保证,说你定喜欢这些酒菜喜欢得紧。呵,这作叔父的也并非如传言般知你懂你。”
谢灵蕴依旧垂头不语。
午时已过,日头西斜,天光就此抛弃了这偏殿暖阁,元颐的眉眼彻底隐入阴暗,怎样都看不分明,只余下涂满口脂的红唇紧抿,忽地朱唇微启,隐约可见其间皓齿闪烁,无端有些阴森森的冷。
“先帝最是推崇家和,故而一向以谢氏为傲,哀家往日也是听了许多谢氏各支和睦的佳话,可今日看来,却不过如此。”元颐顿了顿,重新拈起青玉杯,轻抚边沿,戴了尖长护甲的小指高高翘起,“谢相方才举荐你辈长兄谢遥入朝,据说已递了折子给圣上,道尽谢遥千般万般的好,哀家原本是信的,愿意做个担保,眼下却不由生疑,谢相往日忙于朝政,与后辈怕是生疏了不少,谢家可还是那个谢家吗?”
谢灵蕴浑身一僵,一道身着青衫的单薄人影飘然而至,牵起八岁阿嫽的小手,乐陶陶地给她讲学堂先生怎样赞许他作的诗词,又如何为他畅想才情赋予帝王家的光明坦途,缓了瞬息后她微闭起双眼,匍匐在地,道,“回太后娘娘,只要大越还是赵氏的大越,那么谢氏便永远是那个谢氏。”
元颐停下指间动作,紧紧盯住谢灵蕴宽大朝服下向内聚拢的肩胛骨,形如折断的双翼般凄美,片刻后她忽地畅笑出声,“好!传言果然不假!不愧是谢氏叔侄双杰,连这默契也是一等一的,竟能答的一字不差。谢遥入朝啊,哀家可是期待得很呢,想必圣上也会成人之美。来,谢卿,满饮此杯!”
元颐第三次提起酒杯,笑意盈盈地望向谢灵蕴。
“酒杯可还烫手?方才想是炉子烧得太旺,烫酒烫得狠了,害谢卿晾了这许久都喝不着,哀家替你去寻翠姑讨个说法。”
“娘娘……”谢灵蕴睁圆双目,尽力演出无语凝噎的感动神情,又起身端酒,一饮而尽,她猜自己演的很拙劣,可她并不在意,而且晓得元颐也不会在意。这位新晋太后在意的只是这杯酒最后有没有空。
步出钟粹宫主殿时天光已所剩无几,翠姑点起羊角琉璃灯,想护送谢灵蕴赶在宫门落锁前应付完禁军的查问,却被婉拒了,“翰林院那边还有些搁置的文书待处理,况且离辰时正中尚远,我先回去归置归置再出宫去,劳姑姑费心,向太后娘娘通禀。”
翠姑显是提前受了什么旨意,听谢灵蕴如此推拒也并未坚持,只是将琉璃灯塞进谢灵蕴手中,又给她指了一条去翰林院的捷径。
虽说称得上天子近臣,谢灵蕴如今还未被授任何品阶,加之年纪轻轻,资历太浅,故而在翰林院只分得个朝北的偏房,屋内终日阴凉,原本是专门用来存放翰林博士们那些畏惧日晒的宝贝古书。
谢相有回不知怎的突生兴致,屈尊纡贵地从中枢阁步行前来翰林院,见小侄青天白日里仍得就着一豆烛火阅看文献,当下倒是没什么表示,傍晚散职归家后专程传谢灵蕴到书房,言语间提起谢氏可不兴屈居偏房,话里话外都是要动用职权给她挪个窝的意思。
谢灵蕴依旧笑着婉拒了。她倒是很喜欢这间朝北的小屋子,清净自在,满屋子都透着书墨香,外面再怎么燥热,踏进门槛的一瞬便自成一境,方外之境可使灵台清明,故谢灵蕴暗地里给这小小一隅起名为世外大观,还呼自己是红尘客,每日画卯画的兴味盎然。
此时红尘客就在世外大观外,却迟迟未推门。小轩窗的晕黄窗纱上透出的烛火昭示着这里有访客,且是不速之客。
窗杆忽地由内伸出,撑起窗沿,一颗挽着双髻的脑袋竭力远探,本就细长的脖颈几乎抻成一根白通通的水引馎饦,仿佛稍一施力便会断成两截。
“姐姐怎的不进来?老早就听得你在门外,本想躲在门后唬你一跳,哪知你竟停住不走了,可是我有露出马脚?”
“圣上?!”
谢灵蕴结结实实被这颗脑袋惊了一跳,赵丹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反应,一时间咯咯笑个不住。
“圣上为何来此?身边服侍的人呢?”
谢灵蕴疾步跨进房门,把赵丹从官帽椅上抱下,见她身着小宫娥的衣袍便知这位新晋天子是偷跑出来的,想必春秀就是同谋。
“莫担心,我是瞧着太傅离宫以后才出来的,春秀在后院守着呢,我同你待一会儿便随她回去,”赵丹极少做如此逾矩之事,正新鲜兴奋得紧,一个劲在不大的屋子里打转,这儿摸摸,那儿敲敲,答话也答得心不在焉。
谢灵蕴道一声恕罪,略施力将赵丹按在椅子里,迫使她安静下来,随即跪于她脚边道,“典仪虽已结束,陛下却歇息不得,昭告天下的文书很快便会送至泰安殿,待陛下使印后即发神州各地,明日朝阳升起之时大越子民无人不知吾王神威功德。陛下,臣谏请速速摆驾。”
话音落下许久,赵丹那头仍无声无息,谢灵蕴实在心慌,抬头望去,只见这国主已全无白日里大典上强撑出来的沉稳,缩回了稚童的皮囊里,扁着嘴将哭不哭,委屈至极。
“你都不知道,我怕极了,所以才唤春秀带你近前来,你来了,我便安下点心。等回去又觉得父王的泰安殿好大好空好黑,春秀她们根本填不满那些空,我就又让她出来找你,却遍寻你不到,你去哪里了嘛?莫丢下我一人……”
谢灵蕴蓦地感觉胸口一紧,像有只手探进她的躯壳里用力攥住那颗心,狠狠揉捏。她执起赵丹的右手,柔声抚慰,说她会伴君身侧,不离左右。赵丹的委屈瞬间偃旗息鼓,一扫而空,欢喜得要跳进谢灵蕴怀里,却被再次按下。
“陛下是如何得知我在翰林院的呢?”
“哦,春秀回报说找不到你,我急得不行,偷换了冬芽的袍子自己出来找。原本跟个没脑袋的蜂子一样乱转,还想要去钟粹宫问问太后娘娘,谁知好巧不巧竟碰到了顾武习。”
“谁?”
“顾恪之,顾武习呀,就在钟粹宫外,他把我拦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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