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今日是饮酒醉了不成!怎总说些浑话?我在宫里谋了份差事不假,可根基浅得一撅便断,叔父想换了我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嬷嬷不明白吗?怎的脚沾不着地了!”谢灵蕴皱紧眉峰,低声斥道。

崔嬷嬷双膝一软,眼见就要跪倒在地,却被谢灵蕴一把扶住,抬首就是一副潸然欲泣的模样,“老奴给主子添麻烦了,人老不中用,除了害主子担心甚也帮不上,主子允老奴归乡吧。”

“嬷嬷,如今阖府上下真心为阿嫽思虑的人少之又少,您忍心抛下阿嫽独自在谢府浮沉?”谢灵蕴执起崔嬷嬷的双手道,“方才阿嫽太过心急,语气不免躁了些,嬷嬷别与阿嫽一般见识,”说着将脑袋埋在崔嬷嬷肩上,重重呼出一口气。

崔嬷嬷长叹一声,“主子看着表面风光无限,背人处......唉,老奴去给主子淘一条温手巾擦擦脸吧,您今日准累着了。”

“劳烦嬷嬷。您不必对三哥抱太大敌意,他送画仅是为提醒我莫忘了往日他的提携罢了,投桃报李?呵,稚童的把戏,”谢灵蕴哼笑道。

崔嬷嬷忍俊不禁,想来谢灵蕴幼于谢邈三岁有余,每日兄长兄长地唤着,心底却把上面这些哥哥都当作舞勺之年。

“往后主子您可就是太女最近的臣属了吧......”

“未必,”谢灵蕴接过手巾盖在脸上,话音被四面蒙着听起来囔囔的,透出掩不住的疲累,“咱这位主上可不会坐视一家独大,哪怕他和叔父瞧着再亲。估摸最快明日必会有新的旨意。咱们且先歇下,静观其变。”

第二日晌午,谢灵蕴刚咽下最后一勺豆腐汤,歇箸饮茶,主院那边便派人来传唤,请她速到谢坤平日里惯常和同僚议事的书房去。

“这不就来了吗?”谢灵蕴放下茶盅,欣然应是。

待她叩门而入时,谢坤正奋笔疾书,听见有人来了也不抬头,只用狼毫笔尖凌空一点,“坐吧。”

这间书房谢灵蕴是头回踏足,幼时倒是曾随母亲一道来给父亲送过滋补汤品,本想钻进去腻在父亲膝头撒娇,却被母亲哄着留在门外自个儿扑蝴蝶玩。

一架顶着房屋横梁的多宝阁紧挨着右侧墙壁,谢灵蕴分神扫了一眼,瓷器,铜器,釉彩各异,有的隔间里还摆着玉器,花盆,花插,笔洗,插屏,想是底下人孝敬谢坤的,成色一般的摆件。

谢灵蕴记得往年谢坤过生辰时提起他偏爱名窑制的彩釉陶瓷,对玉器却不甚了了,反倒是回忆中的父亲颇喜收藏各类暖玉精品,最为价高的一组环佩如今便躺在父母的合葬棺椁内,代替她陪着他们安眠。

谢灵蕴默默收回视线,双手握在膝前端正坐好,深吸一口气,仿若仍能闻到父亲交领间的松木香味,那时她最爱倚靠在他望不到边的宽肩处,与母亲暗地里较劲,争抢最舒适的肩窝,在凹陷的中心埋进脸去,一呼一吸间尽是安宁喜乐。

“明日便要入宫伴驾了,唤你来嘱咐些紧要的,你一向谨慎聪慧,旁的我都放心,唯有如何权衡兼顾目下和将来之事,须你小心上加小心,”谢坤终于搁下笔,端起手边的茶盅,轻轻刮去漂浮的茶沫,却不饮。

谢灵蕴起身回话道,“阿嫽省得,坐在那王座上的才是最大的主子。”

“善,说句不该臣下妄议的,只要太女有一日未坐上那宝座,你就一日不可与她交出真心,心尖儿上那块最机敏的地方必要留给王上。”

谢坤抿了口茶,表情却不甚明朗,只将茶盏重新放回原处,谢灵蕴上前道,“茶凉了吧,我端出去叫他们再换一壶来。”

“不必了,一会儿自有人端走,还有一事需知会你。三刻之前王上的旨意刚到,太女的文治武功要齐头并进,故除你之外,他又择了一位俊杰做太女的武课陪练。”

“这......,”谢灵蕴显出一副意外的模样,“不知是哪位武学奇才?”

“顾家顾恪之,前时你随谢邈拜访诸世家的宴席,可有和这位神秘的王上子侄打过照面?”

谢灵蕴这下是真的有些意外了,她努力回忆一番,无论如何都调不出关于顾恪之此人一星半点的画面。“回叔父,确未曾见过,想必顾公子不喜人多的地方?或是事务繁忙,无甚闲暇功夫。”

谢坤沉吟片刻道,“不管怎样,交友总比树敌稳妥,此人立场如何暂不考虑,面上还是要过得去的,我们见机行事吧。”

“叔父说的极是。”

这位顾公子第二日便站在了谢灵蕴一侧,折腰拱手一同聆听圣训。

大越王端然坐于殿上,唇角恰到好处地弯出一个慈爱又庄重的弧度,待鹂娘宣完一番勉励之辞,他继续道,“二位皆是当世青年俊才之表率,孤的明珠就托付给二位了,望你二人早日成为太女的左膀右臂,随她身后撑起大越万万代的基业。”

两人一揖到底,借起身的功夫,谢灵蕴飞出一瞥,匆匆捉到了顾恪之的侧颜,尤其对浑然天成的鼻梁弧度和紧抿的嘴角印象颇深。也不知是她眼花还是怎的,一束斜阳穿破黄白的丝绵纸,正巧落在顾恪之的眼角,那里竟有若蓝似灰的一道光倏地滑了过去,待谢灵蕴回过神细思量,深觉她看见的应该是顾恪之转来瞧她的瞳眸。

在光下眸子能呈如此异色,谢灵蕴揣测顾恪之应怀他族血统。

“得了,孤不便总拘着你们少年人,去长乐宫的静室寻丹阳吧,这个时辰她该跟着太傅读典籍,”赵拓道,无论装点多粲然的笑也掩盖不住语调里的疲乏。

深红勾边的复道之上,鹂娘领着谢灵蕴和顾恪之朝长乐宫快步前行,她始终保持在两步开外的距离,不远不近,也无甚话说,虽是侍候主子的女官却端的一副雍容姿态。

“我的祖父是西奚族人。”

若干年后,谢灵蕴仍旧记得顾恪之开口同她讲的第一句话,没头没尾的,说话间连一眼都未曾舍予她。

“啊?”

谢灵蕴难得反应不及,事后回忆起她笃信当时自己的表情一定傻得可以,这是她认定自己败给顾恪之的头一回合。

“谢文事不是对我的眼睛很在意吗?想来今后难免共事,该解释的要解释清楚,双目色异只因西奚一族世代传承,而非疾病所致,谢文事莫怕,”顾恪之的唇角扬起一个足以让人心痒的弧度,说得不疾不徐。

“哪里哪里,”谢灵蕴天生输不起嘴仗,“鄙人对顾武习的眼眸在意不假,纯粹出于欣赏佳人的仙姿玉貌,看呆罢了,如有唐突到顾武习之处,还望武习莫怪。”

顾恪之一哂,没再应声。

谢灵蕴暗地里撇撇嘴,转头望向复道廊下行过一队手持长矛,往来巡视的黑甲军,专职拱卫宫闱平安,下了复道,又忙着去数各殿前展翅欲飞的铜鹤翅尖上有几根翎毛,仿佛那些皆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罕见美景,而左边的则碍眼不已。

直到被传入静室,谢灵蕴还觉着脖颈僵硬酸痛,缓不过劲儿。

静室正中已然放置一张乌木桌案,赵丹跪坐在案前正摇头晃脑地诵读太傅划出的段落。太女的桌案正对着的上位定是太傅的位置,而主位左下方还加了张略小的案几,上面简单放着一盏烛台和一套笔墨纸砚,笔洗、笔架全不见踪影。

谢灵蕴只微微扫了眼便收回视线,与顾恪之一道向太女行礼。

“姐姐,你来了呀!”赵丹欣喜起身,就要奔向谢灵蕴,被太傅一声干咳止住了脚步,悻悻站在原地道,“一早便听说谢卿和顾卿要进宫,本宫等候多时,不必拘礼,以后还需两位俊才尽心辅佐才是。”

当朝太女的师傅名唤张庭辅,学问据传深不可测,与人对谈从未落过下风,而其骨子里的循规蹈矩也是出了名的。坊间传闻,张庭辅的左邻右舍一年四季皆无需留神听街鼓便知何时临近宵禁,只因这位张大人每日,无论风霜雨雪,必要在夜禁街鼓响起前两刻钟出门,永远拎着一袋子街口第二家王氏做的最后一笼糖沙翁,在鼓响前半刻阖上自家年久失修的黄铜包木门,吱吱呀呀的声响可传出半里地。这厢张庭辅大门一关,那边邻居们纷纷吹灯上床,半刻后,数面街鼓的沉闷雄浑之声由一点波散开去,在半空交织成网,笼住了整个西京。

传闻尔尔,不可尽信,然张庭辅对太女的从严教导却是得到了谢坤的证明,今日谢灵蕴算是亲眼见识了何为小鼠见猫,张庭辅抬手间可令太女噤若寒蝉,想必平日里罚的次数不在少数。

张太傅捋一把长须,道,“汝为大越之希冀,万人之表率,怎可懈怠一时一刻?修学首要修身,仪态大方定不能忘,往后切不可再小儿作态。”

赵丹低头嗫嚅,看得张庭辅又皱起了眉,欲接着开口说什么时,谢灵蕴忽地横插一句,“敢问太女,太傅,这今后臣坐于何处伴读呢?”

“此处便是你的位置,”张庭辅指了指下首的桌案,“今日乃头一天,有些肺腑之言老夫要道明。谢文事须谨记己身之责,当望之堂堂,守正不桡,多献谏言,助太女补其不足,早日独当一面,万不可学佞臣之态,事事恭维,处处偏护,趁太女年幼心智未全之际加以引诱,若让老夫发觉文事有此借媚主谋发达之举,必不轻饶。”

“多谢太傅提点,昱晟当谨记。”

张庭辅颔首,“至于这位顾武习,烦请移步宫内武堂,那里才是太女强身之地。”

顾恪之也不多留,耐着性子听完后潦草一拱手,转身便走,全然没发现长裙下正缓缓伸出一只脚。

天旋地转间,待顾恪之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已趴倒在静室沁凉的御用金砖上。藕荷色的一扇裙摆掠过眼前,顾恪之循着本能抬头望去,恰好与俯身下去的谢灵蕴正面相对,两人均是一怔。

谢灵蕴直觉自己陷进了一圈圈漾开的雾蓝水波纹里,*闲上山来看野水,忽于水底见青山,水是旷远而春潮阵阵的水,山是挺峭而起伏连绵的山,她慌了神,挣扎着想逃出那汪波澜,又万分懊悔方才为何一时顽童心性,落得个两败俱伤。

面上须要维持一派平和,谢灵蕴将手伸向顾恪之道,“顾武习可得当心身子,摔坏了还如何给太女在武堂伴驾。”

坐于主位的张庭辅半分没瞧见发生何事,只看到顾恪之莫名其妙地对着静室大门趴倒在地且半晌起不来身,他疑道,“先前听说顾武习的身手在西京那是出类拔萃的,这,今日一见,确有些名不副实。谢文事说得有理,武习需多补补身子,年纪轻轻便四肢无力可不是小毛病。”

张庭辅一番话搅得谢灵蕴心绪全无,她憋着笑坚持将手递给顾恪之。

“真是多谢谢文事、张太傅的关心,自边塞回京至今,还未感受过如此肺腑之言,”顾恪之笑眯眯地打开谢灵蕴的手,撑地起身,朝目瞪口呆的赵丹告了罪,转头而去,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从背后看他腰间博带翻飞,似要驾云腾空一般。

之后接连数天,谢灵蕴再没遇到过顾恪之,白日里她陪着太女在静室听张庭辅授业,待午后便须去翰林院点卯,和张太傅一道编纂适合于太女的典籍荟萃,张庭辅每每定要拉着她商讨如何能让赵丹少些玩心,多点上进,当真一丝不苟地督促她执行伴读文事之职,也就绝了她想偷跑去武堂的念头。

谢灵蕴万没想到,等她再次立于顾恪之身旁时,竟是在赵拓的玉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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