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谢坤呷了口茶,拉起发妻的手示意她坐到边上的圈椅中。“这国祚之事说复杂也简单,说简单也乱得很。”
“怎么说?”罗芙又替他满上一杯。
“当今没什么子孙福,能承大统的唯有王后所生的昌赫长公主一位,并不存在王位争夺一说。可这长公主今年才不满八岁,辅政大臣人选悬而未决,你想,世家大族们怎会放过这个控制幼帝的机会?”
“所以,现在要夺的不是王位,是能挟制王的无冕之位?”
“正是如此,”谢坤赞许地点点头,“那个位置看着显赫,真坐上去了却能烫掉层皮,还不如躲在大树的荫蔽之下赚他个盆满钵满。”
“那咱家?”
“放心,都有安排。”
谢坤端起茶杯刚要漂一漂茶沫,就听门外仆从恭禀,宫里来人了。
“中衣都不必换了,”谢坤苦笑一声,踩进闷热的长靴里,系好朝服的带子,罗芙上前帮他把袍子上的褶皱抚平,抬眼时里面的心疼让他好受了不少。
步出正门时,恰好谢灵蕴和谢邈迎面走来,谢坤不便停留太久,只略略问了他们自何处归家。
“父亲有所不知,阿嫽这几日竟改了往日懒散的性子,总央着我带她出去结识友人,我都快把我身边的狐朋狗友引荐完了!这不,才刚从元家老大的宴席上回来,”谢邈摊手笑道,“我想破脑袋也通彻不了,怎会改变如此之大,偏偏她还故作神秘,揣着不愿与我说。”
谢坤捻须颔首,说道,“嫽儿上进是好事,你多带带她,我记得你与那元家儿郎也走得颇近,串门子的时候要唤嫽儿一起。”
门外传令内侍的骏马连打了两个响鼻,蹄子来回踢踏,这回来丞相府的不是正宝,是个面嫩的小中官,格外沉不住气,跟着高头大马一起踱步,一时让人分不清不耐烦的是这畜牲还是人。
谢坤没顾得上分辨儿子眉间瞬间飘过的阴云,接过随从奉上的大氅急急转身离去。谢灵蕴瞧着衣服眼熟,多睇了几眼,果然是她上次带去家庙的那件。
两个小辈躬身送走了谢坤,并肩向后院走。谢邈择了几个今日宴席上的趣事拿来重新演绎,把自己逗得前仰后合,回头一看小妹,还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样。
“你分明不喜纷杂嘈乱的地方,为何非得和我们凑做一堆?”谢邈敛了笑,背手问道。
谢灵蕴捂着嘴打了个呵欠,笑道,“三哥多心了,我就是在家呆的烦闷。自去年秋试以后便无事可做,深觉再不出来走动走动人都要懒怠下去了,这才乘三哥的东风广交好友。”
“哦,”谢邈点了点头,“方才父亲好像并未惊诧于你的变化,倒像是出自他的授意一般自然。父亲真的没有额外跟你交代些什么?”
谢灵蕴表面依旧笑得浑不在意,内里却一凛,谢坤让她多跟谢邈出门见识不是没有道理的,她三哥这人处理起场面上的事务果然格外得心应手,这些年赴宴缴的那些个份子也不是白随的,起码练就了这观人心的本事,比她那个人精一样的叔母还厉害。
“叔父只是赶着进宫罢了,三哥莫多心。”
谢邈不置可否,也没再追问,两人在后院通往海中阆苑的小道上分别,一个左拐进了听涛居,一个右转步入草庐。
谢氏本家的少主子们15岁以后会分到一套独院,在入住前一月,须要向府里的工匠报一个小院的名字来做牌匾,等到他们入朝当值或是有了家小,即可搬出府去,自行居住。
当时工匠寻到谢灵蕴,央她速速决定一个喜欢的宅名时,她正因着头天晚上温书太累,睡得昏沉,生生被摇醒实在不悦,大步走向书案,提笔一挥草庐两个大字递给嬷嬷,让她拿去交差。
嬷嬷和老工匠苦劝她太过随意,这牌匾做好后是断断改不得的,挂在院门上数年,岂不会一直授人笑柄。
越劝谢灵蕴反倒越发觉得草庐二字甚好,在一众气势磅礴的院落间分外闲适雅致,若能在家族的荫蔽下于草庐中度此一生,在谢阿嫽看来真是一大幸事,故她坚持不改。
就这样挂了五年,确是清闲了五年,可惜再回不去了。
谢灵蕴站在匾下端详半晌,摇头长叹一声,她猜到要变天,可怎么也没想到谢坤竟愿意撇开自己的儿子们选择她一个父母故去的孤女顶住谢氏的大梁。
在她记忆里,她爹谢乾和谢坤的关系可是着实一般。
难道真是那件大氅送错了?天可怜见的,爹娘早逝,如若不是她经常动点这种小心思,周旋于谢氏长辈间卖巧卖乖,谢灵蕴都不敢想这十年她还能不能像现今一般暖被香衾,衣食无忧,出入自由。
做过头了做过头了,谢灵蕴不知第几回在心底疯狂顿足懊悔,过犹不及啊。
“诶哟,女郎站这儿做甚?要起风了,当心又染上风寒,快进屋吧。”
“诶,嬷嬷。”
“陛下,您再饮些吧,”鹂娘的婉转娇啼酥了底下多少人的骨头。
赵拓眯着眼睛推开鹂娘端来的镶金嵌宝白玉碗,干裂灰白的上下唇微微动了几下,鹂娘将碗递给下手的婢子,福了福身,站直后朝着匍匐在地的谢坤们唱道,“寡人久觉神出无方,形禀有碍,忧喜乖适,理必伤生,思芒芒而无怠,身忽忽以兴劳。仲夏动痾,心容顿竭,气体羸瘠,玉几在虑。*恐时日无多,国祚受损,今神思略归,勉力支撑,望诸卿广荐贤人,为少子择一伴学,助其亲近圣贤,早通政事。”
唱罢,鹂娘抬手在玉面两侧各扇三下,以示对代君僭越的惩戒。
说是小小伴学,南越两百年的传统让谢坤和他的同僚们心知肚明,这伴学便是来日位极人臣的实权者。谢坤自己就是赵拓年轻时的伴学,直至现在,赵拓私下里都只呼谢坤的乳名阿狸。
响亮的巴掌声落下,众人伏得更低了些,嘴里高呼王上与天同寿,正当盛年,定能康健如初。
赵拓背靠着绣枕艰难坐起身,浮肿的上下眼皮几乎黏在了一起,透过那条缝,他俯视着地上连成一片的暗红朝服,轻咳一声。
大殿内瞬间落针可闻。
“臣启奏——,”略微沙哑的嗓音拖着长调打破了沉寂。谢坤肩膀顿时一松。
赵拓使劲眯起眼却还是只能看到蔓延的红色,旁边鹂娘垂首附在他耳边,小声道,“礼部尚书,左舟渡。”
“是溪石啊,免礼,准奏,”赵拓说完又咳了两声。
左舟渡直起腰,视线下方恰好就是谢坤的脊梁骨。
“臣斗胆向王上举荐一位新秀。此人名唤谢灵蕴,为谢氏第七女。臣素有耳闻,此女无论是学识,修养还是眼界,心窍,在同辈中均为翘楚,更是于今年秋试的文考中拔得头筹,实为伴学的不二人选。”
“臣附议,”“臣附议,”左舟渡话音未落,有几个后排的官员接连起身拱手,唱和声此起彼伏。
赵拓静静地听着,几度试图捕捉谢坤的视线未果。左舟渡说完又俯下身子,他知道整个大殿里里外外的人都在等待他表态,赵拓很享受这样的感觉,一个字即可拨动一个人甚至一个家族的轨迹,就连伴他数十年的谢坤,百年大族的家主,也只能屈就在尘埃里仰他鼻息。
这是赵拓最想传授给长公主赵丹的御下之法,本以为日子还长,谁成想老天吝啬给他更多时间扶着南越国下一任继承人多行些路途。
谢氏还能有下一个谢坤吗?
“谢卿,既是汝家女,寡人是放心的。此女年方几何?”
“回王上,正是弱冠之年。”
“那确是稳重了,既如此...”
“启奏王上!”左舟渡身旁一人忽地直起腰,高声禀道,“王上,臣也有举荐之人选。”
赵拓挑了挑眉,随手一挥,“讲。”他喜欢看这样的戏码。
“元家次子元祯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博古知今,出于其类,拔乎其萃*,令人见之忘俗,臣曾幸与其对谈半日,尤觉茅塞顿开,灵台清明,实为同辈翘楚,栋梁之才。”
“吏部侍郎,胡春华,”鹂娘适时附耳提醒道。
“甚好,甚好,今日获知我大越圣国有如此青年才俊,真是意外之喜,那么可还有别的人选?”
“臣有一个。”
这嗓音是被塞外风沙磋磨过的嘶哑,赵拓不用鹂娘提醒也听出了此时说话的正是百威将军林征。
林家世代出将才,几乎所有步入仕途的林氏子弟都或多或少和军事沾边,林征的侄儿林定帆如今便在兵部任郎中。
“爱卿请讲。”
“不知王上可还记得顾家长房长孙顾恪之?今年刚满十八岁,已经在我手底下历练三年有余,真刀真枪地在战场上杀进杀出数轮,况且他通文晓字,文采也好,经常给我们草拟征兵启示,臣以为像这样的好男儿方是我大越的表率,当得起公主的伴读!”
“效武莫激动,寡人知晓了,”林效武灼灼逼人的英武之气直冲赵拓而来,几乎将他掀翻,行将就木的大越之王只能避其锋芒。
“恪之这孩子寡人有印象,是姑母之孙,这么算起来竟还是寡人的侄儿,丹阳的兄长。”
“陛下记性真好,确是如此,”林征道。
赵拓点点头,不置可否。
两个世家大族的后起之秀,一个正儿八经的皇家子侄,剩下的人有心再推荐些自己傍的大树或是扶持的小苗却已望而却步。
赵拓见无人再提请新的人选,便叫鹂娘高声宣了些感谢的场面话,称自己不宜劳神过久,挥退了一众臣属。
三日之后,一道旨意随着飞马传至西京的高门阔府中:谢灵蕴气质如兰,才华比仙,当为太女伴读。
彼时,林家正办一场给林征的接风宴,鉴于南越王仍在病中不便大操大办,只宴请了和林家交好的几个世家,林定帆等一众小辈则另开一桌,吃酒闲话。
家丁来报,举众哗然。三个当事人中的两个竟都坐在桌上。
“你俩竟没争过谢家的女郎,哈哈哈,黎阳,你羞是不羞!”
“凭什么是她!”元祯本就不快,被狐朋狗友撺掇的愈加火起,忽地掌击桌面,一跃而起。
顾黎阳顾恪之左手支着下颔,夹了一筷子鸡油腊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慢慢吞咽,待全部咽下去后才抬起眼,薄薄眼皮上一道深褶几乎能将那人夹在其中。
“凭什么是她?陛下点的,要不你进宫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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