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父......”

“嘘——”

罗芙莲步轻移推开房门,转身小心掩上,不满地看向来人,“怎么越年长越没规矩,在父母院中大呼小叫的。尔父好容易休沐,能多酣睡些时候,你这大声又要吵醒他不成?”

“娘,儿子知错,可父亲他做的也有不妥之处,瞒着自家人不说反倒替外人思虑周全,装点的花团锦簇,这是何道理!”

“谢邈!越发不像话了,什么自家人,什么外人?你七妹妹哪里就变成了外人?”

谢邈梗着脖子,眼神却飘忽不定,就是不肯落在罗芙身上。“娘,这里也没别人,我们就敞开了说。当年父亲和大伯之间的龃龉谢家谁人不知,那谢七当时也已晓事,自然记得清楚,你们倒是费心予她锦绣前程,难保她不会恩将仇报!”

“够了!”罗芙紧蹙眉头三两步下了石阶,正欲再说什么,屋内传来谢坤的咳喘,连续数日不停歇的奉上侍疾显是叫年过半百的老相颇为疲累。

“外面在吵嚷何事?阿窈,阿窈?”

谢邈偏过头去,耳根子微红,父母间私下里的爱称让他不太自在。由这亲昵的闺名延伸出去,想象到的场面一发不可收拾。他转身欲走,很有些落荒而逃的样子,却不想被罗芙一把拽住宽袖,拉进屋内。

“无甚大事,老三来跟你请安罢辽。”

“请安?怕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吧。算一算,旨意确是该宣了。你摁住他,待我更衣。”

好一对土匪,谢邈被母亲按在圈椅里哭不得笑不得,又不敢勉力挣动,方才忿忿的心绪被搅得七零八落。

说是更衣,谢坤也只是在寝衣外披了件丝质银线镶边黑袍便掀开了床幔。

“本以为上次你在和老七归家时遇到我后就会发觉什么,连安慰你的说辞都想了个大概,谁知你竟悄无声息,看来你跟老七比还差了点。”

谢邈顿时火起,瞪着眼申辩道,“当下我便去问了谢七,是她狡猾成性,不与我说实话,我也不好逼问姊妹,这才作罢。凭甚认为我不如她?”

谢坤呷了口罗芙端来的清茶,不紧不慢道,“太女已定,依祖制,伴学人选关乎国运和家运,这你自小便知。年轻一辈中谢遥生性散漫,只擅清谈,谢运心智不全,状似孩童,你胞弟谢迅舞刀弄枪尚可,叫他上朝堂耍权谋还不如带着全家隐居山林,唯你和灵蕴,佳才学晓人事,可与同辈翘楚一争,此次在你二人之间我也是有犹豫的。”

谢邈和罗芙静静等着谢坤饮尽杯中茶,继续道,“你有万般好,唯两处不占优势。一是你为男子…...”

“什么?难道今上还会怕太女喜欢上自己的伴学不成?”谢邈的眼珠几欲夺眶而出,没听完便抢道。

“你们从未接触这位养在深宫的掌上明珠自然不晓得她的性子,原本我也只是隐约听到过王上微词,不信他会以此为思量,如今的结果确是证实了我的猜测。故归根结底,这机会不是我给老七的,竟是老天的安排。”

谢邈面上分明写满了莫诓我,“那第二点呢?”他强压火气继续问道。

“二便是性子,你虽为男子,心却没老七狠,遇事容易被感情左右,决断不畅。此为上位者的大忌。”

“凭甚如此说?自我开蒙始,你与我共处一室的时间屈指可数,如何能了解我是何种人?!”

不等谢坤回答,罗芙先行呵斥道,“那看来是我把你惯坏了!怎敢顶撞父亲至斯!”

谢邈对着罗芙粗喘了几口气,不再言声。

“罢了,你今日火气太旺,易生心魔,来日方长,过几日我再与你分说,”谢坤摆摆手,向后一仰陷进椅背,阖上了双目。

待谢邈再欲开口分辩,罗芙从背后推着他半哄半劝地赶到了门外,返回身时却见谢坤已经睁开了眼,无神地盯着楠木横梁。

“三奴今日放肆了些,不过也在情理之中,年轻气盛的,你多教导才是,万不可真的生分了,”罗芙绕到椅子后面,一双手轻轻搭在谢坤肩颈处揉捏起来。

“此间道理我如何不知,安心,世上断没有父母与子女计较的。谢邈的性子确需打磨,等这边事儿了了,我便替他寻个能长进的好去处。”

罗芙垂下头,将温润光滑的前额抵在夫君额上,言语间净是亲昵。“对你我有何不放心的。如你方才所说,迅哥儿就是个实心眼子,家族荣光固然重要,可咱俩将来真正能托付的只剩三奴了啊。”

谢坤顿了顿,抬手轻抚上发妻柔腻的面颊,“你也莫这般郁郁不乐,我知你和谢邈顾虑相类,无妨,没有八成把握我不会妄下决断,阿嫽本性纯善,看她平日里怎么待那个乳嬷嬷便知。对了,她人呢?消息没传到她那儿吗?为何丝毫动静也无?”

消息自然第一时间便被谢府的门房紧赶慢赶地传进了草庐。谢灵蕴的乳娘崔嬷嬷拽着小厮颠来倒去地确认了十好几遍才敢相信自家女郎竟挣得了全西京年轻才俊梦寐以求的差事,一只脚踏进了层层镶着烫金浮枢的朱红大门,举手便能探到大越的天。

谢灵蕴书案角上的黑金博山炉才刚添了一回香,垒在案子正中的拜帖已然堆得密密匝匝,一戳便倒下铺满了一桌。

即便如此,依旧有小厮婢子们踩着碎步鱼贯而入,奉上新的帖子,再在院子中央高声唱出拜帖的出处,换来一阵啧啧赞叹。崔嬷嬷总算直起了佝偻十余年的老腰,站在草庐正厅的廊下颔首微笑,仪态万方。

可笑了连一刻钟都不到就被少主子唤回了屋内,竟是让她带人堵住草庐的门,不放进一张洒金帖子。

“这,这,女郎三思啊,递进拜帖的全都是当世勋贵,一概不受的话,女郎是要断了自己的康庄大道不成?就是如我这般愚钝的深宅老妇也懂得多个朋友多条路,女郎万不可糊涂啊……”

谢灵蕴放下诗集册子,拿起自己平日惯用的黑陶茶盏斟满香茶递给崔嬷嬷,示意她润润嗓子。

“嬷嬷教训的是,道理全通,唯独时候不对。多解释也来不及了,嬷嬷按我说的去做吧,切记,要教过来送帖子的小厮婢子们拐到叔父的院子去,哦对了,还有把我攒的体己取出些,散给他们,好言好语地央他们多在叔父那儿唱点漂亮话。”

“诶,好吧,你打小便是那有主意的,”崔嬷嬷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叮嘱他们说的越好听回来以后我赏的越多。”

“知道了。”崔嬷嬷见谢灵蕴欲起身披衣,问道,“女郎做甚去?出了这书房怕是就没得清净了。”

“我从后门出去,今儿约了鲍师傅,可不能迟了。”

“鲍师傅?后厨的那个掌勺大师傅?!小祖宗诶,你怎么还有闲心去沾油烟?说不定家主片刻就要唤你过去!”

崔嬷嬷挡在谢灵蕴身前,抢过她的鹅黄宽袖罗衫,“此事我不能依你。不准去!”

谢灵蕴狡黠一笑,反身从并蒂纹黄花梨衣架上扯下另一件窄袖的月白罗衫,“嬷嬷提醒的是,不过鲍师傅却不是每日都得闲的,这趟我非去不可,如若叔父那边遣人来找,如实告知便是,不会妨事反倒能锦上添花。嬷嬷信我不信?”

“你最是机灵,莫要诓骗我。”崔嬷嬷堵住谢七的去路,满面视死如归。

谢灵蕴敛了笑,放平了眉,双手背在身后,忽地就让旁人再无半分嬉笑玩闹之心,崔嬷嬷不禁把直起的腰身又弯了一半,惴惴不安地偷眼打量小主子。

“我晓得嬷嬷是这府上所剩无几的还能全心全意为阿嫽谋划的人,不愿寒了这份情,可嬷嬷,您得谨记,万事贵在分寸,失了分寸,那就是一场空了。”

崔嬷嬷喏喏应是,侧身退至一旁,垂下眼眉只专注盯着谢灵蕴的流云纹翘头屡,直到裙裾的擦地声彻底消失。

且说这边谢坤正要遣人去唤谢灵蕴,院子外突然喧嚣声渐起,罗芙皱眉不悦,招手叫来看顾院门的老仆,问外面发生何事。

“回夫人,是小厮们给主子送名帖,咱七姑娘的喜事一朝传遍西京啊,凡老奴听说过的世家勋贵都递了帖子,想到府上拜会。”

“哦?”谢坤饶有兴味地问道,“都有些谁?”

话音未落,门外的小厮开始争抢着一个接一个高唱拜帖,末了还不忘加几句喜庆话增彩。听的谢坤是通体舒泰,积压多日的疲累都轻了不少。

“善!我就不一一读过了,你送到文书那儿去,叮嘱他妥善处置,该怎么回他晓得。日下并非庆贺的好时节,我们低调行事,对了,同小七也说分明,临门一脚千万别出岔子。”

老仆佝偻着腰倒退出房门,依谢坤的意思好言遣散了蜂拥而来的报喜鸟们,顺道去找谢灵蕴。

他当然没找到正主,崔嬷嬷照搬了谢灵蕴教给她的说辞,惴惴地讲给老仆,末了从袖口里摸出一块成色不错的珠子塞进老仆掌中,求他在家主跟前多多美言,千万别让谢坤觉得谢七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

老仆应了,回去如实重复了谢灵蕴交代的话,旁的一句也编不出来了。崔嬷嬷要是知道,必会心疼那颗上佳的蚌珠。

“去了后厨?”罗芙微微皱眉,“那儿岂是世家子弟该去的地方?这会子怎么不在房里好好待着。”

谢坤捋一把胡子,颔首道,“此处便是阿嫽的强项,得之坦然,失之怡然,捧则淡然,贬则泰然。夫人,三奴正缺这副心境,得空了你同他细细说道说道。”

罗芙恭顺一笑。

谢灵蕴绕过大哥谢遥的雅颐园,探身朝里面望了眼,除去洒扫的两三个小婢,一如过去的两月有余,唯闻鸟鸣竹林啸。她略略一想,谢遥为访友拜别之时春花初绽,如今已是溽夏,这个心若飘絮的人半分归家的意思也无。

偏偏谢遥是整个谢家唯一还能与她不掺杂念聊两句的人,谢灵蕴轻叹一声,寻思着回草庐后再给大哥去一封信,碧茼酒已备,问君何时归。

雅颐园通向后厨的一条小径是谢遥遣人辟出来的。那片原本栽种着大团大团的月季牡丹,可谢遥嫌花色浓艳,沦于媚俗,叫花匠尽数移至别处,又重金聘了二三老师傅,种出了一丛修竹,犹嫌不足,继续在竹林间划了一道,叫人铺满浑圆的卵石,路的尽头还凿开一扇月门,营造野趣还不惹眼,站在外面得使劲瞧才能看到。

谢遥私下曾与谢灵蕴说起这条路,不为别的,只因为从前绕道去后厨太远,图个方便。

这方便如今倒是便宜了谢阿七,旁人只见她拐进了雅颐园的竹林,却未知内里乾坤。

跨过月门再多走几步,扑面而来的热油爆香和大料辣椒的刺激味道熏的谢灵蕴没忍住抽出帕子掩在鼻端,却只听一声冷哼,她赶忙把手放了下来。

“鲍师傅,”谢灵蕴乖巧地低眉唤人。

蹲在后厨四扇大开的高门前,鲍师傅符合所有能想到的关于大厨的形容,只有勉强系在腰间的洁净襜衣很是惹眼。谢灵蕴一直无法理解,能在油烟滑腻的灶台间行走腾挪而不被沾染是如何做到的。

“不敢,区区一介伙夫,当不起贵胄的礼。七主子今儿倒是踩着点来的,连着一月了吧?真想知道这干蒸鸭的做法?”鲍师傅在高台边沿上重重磕了几下烟锅,漫不经心道。

“这不是好教您见见我的诚意。我特地打听了的,今天主屋那头又点了干蒸鸭,不耽误您的工序,我就跟旁边学着点。自上回恰巧在家主那儿蹭饭时品到,这菜的妙处总绕在舌根挥之不去,请您指点,能学到万分之一的手艺也是好的。”

“晨起吃蜜了不成?”鲍师傅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行吧,老儿是真没见过比您还爱吃的贵人。”

鲍师傅转身进了后厨东边的单屋,那儿专门给他置了个灶台,厨具配菜一应俱全,方便他关起门做一些密不外传且只为侍奉家主的佳肴。

将肥鸭一只,洗净斩八块,加甜酒、秋油,淹满鸭面,放磁罐中封好,置干锅中蒸之;用文炭火,不用水,临上时,其精肉皆烂如泥。*

干蒸鸭盛盘,放入蒸屉中小火温着,等待前面传菜。鲍师傅转眼看见采买时多购的野鸭,兴致上来,附赠一道野鸭团给谢灵蕴。细斩野鸭胸前肉,加猪油微纤,调揉成团,入鸡汤滚,出锅后连汤带丸浓郁鲜美,入口嫩滑无匹。

谢灵蕴咂摸着嘴,跟在鲍师傅身后打转,眼看浑圆的鸭肉丸在汤面上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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