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多了!”一谈到这个,阿莲高兴起来,如数家珍,“南州城分内外两城,内城都是些达官显贵住的地方,宽敞整齐些,却不如外城热闹,大明寺就在内城的南边;外城自在,不用时时刻刻端着,吃的也多,还有好多野湖景色都不错,都是游玩的好去处……”

江云峤笑意盈盈,就这样静静地听着。

“其实,也不全是这样。”方小乙犹豫着,“南州城也并没有阿莲姐说的那样好。”

“先生会毁掉南州城么?”他纠结了半天,几次想开口,现在终于鼓起了勇气,“就是那首童谣,'衣羖裘,冠玄帽,二三子,芜陵吊'”他轻声哼唱。

“那天我送唤索时见过先生,就是这样一身衣服…”

四周一下变得寂静了,湖面起了雾,薄薄的一层凝在舷上,聂小满轻轻一触,从指尖凉到骨节。他打了个哆嗦。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怎么会呢。”聂小满看见江先生笑着摇了摇头,“一座城市的毁灭,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更遑论一个虚无缥缈的歌谣了。”

“愿意听我讲个故事么?”船上的灯轻轻晃动,江先生的脸忽明忽暗。

声音像流水一样缓缓流淌。

“很多年前有一座城市,比今天的南州城还要繁华。那里的街道置满金花,树上缠着轻薄的绸缎,每隔五步便有一座铜缸,里面灌满混着松脂和鰕膏的香油,灯火彻夜,白昼也不熄灭。它的城墙用巨大的花岗岩垒就,只留下小小的城门供南北客商往来,而黄金就像河流一样在两道城门间流淌而过。”

“没有任何的外力能够摧毁这样的城市,它积累的财富足够它绵延百年。可这样的城市却在一夕之间化成焦土。那天晚上有人坐在百里之外的驴车上,看见北方白昼一样的天空,黎明后他回到那座城,可踏足的只有一片烧成焦砾的废墟。”

声音无喜无悲,平静的像是洒满月光的湖水,深邃得没有波澜。聂小满看见江先生伸出手,似乎想要倒杯酒,可是酒壶已经空了。

“‘这是上帝的惩罚啊,祂用怒火毁灭了罪恶的城’,那些裹着黑袍的教士这样说。其实他们说的对,这是罪恶的城,它毁于人们的……欲望。”江先生缓缓吐出最后两个字。

“是的,欲望。城外的草原有一伙沙匪,本来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攻破城门,可他们却给执政官送了一大笔黄金,声称自己手握一条绝无仅有的商路,希望借道北上,并向市民许诺日后会有源源不断的黄金流进每个人的手里。人们本来将信将疑,可当大把的金铢玉钿被送到每个人的手中时,人们沸腾了。这时沙匪又提出想要娶城里最美的女孩以结秦晋之好,人们更加坚信不疑。于是他们不顾女孩的反抗,强行将她送到了沙匪手中。”灯火摇曳,江先生低着头,五官隐没在黑暗中。

“或许是借道,又或许就在迎娶女孩的时候,沙匪们进入了城市。他们撕开伪装的羊皮,露出狰狞本相。大火满天,那些照明用的灯油变成了帮凶,以至于坚硬的花岗岩都被烧成碎渣,用手一敲便能轻轻剥落下来。没有人能在那样的大火中活下来,沙匪们劫掠满车的财宝呼啸而去。于是城市湮灭了,连同那些肮脏的欲望。”

夜已经很浓了,可孩子们却没有倦意。湖面起了风,薄雾被吹散,月光照在水上,洁白的像细密的晚雪。黑暗退去,孩子们又看见江先生那仿佛未曾褪去过的笑容。灯火照在江先生的脸上,将他的脸衬的如同白玉,而他的身后是一轮无瑕的秋月。江先生眼角低垂,浅浅微笑,眉间噙着淡淡的悲伤,如一尊悲悯的玉佛。

“城市可以倾颓,可善良不该被埋葬。这世界还很美好,所有纯洁的灵魂都应当得到救赎。”

(三)

“哟,江先生早啊。”宋老爹正在擦拭桌子,看见江云峤从楼梯上走下来,打了个招呼。

“宋先生早。”江云峤微笑着点头。

昨晚回城的时候已近子时,宵禁早过了,江云峤只得交了二十枚铜板,让守城的大兵用篮子吊着自己和三个孩子进了城。因为其他客栈都打烊了,江云峤便寄宿在阿莲家的酒馆中。

“嗨哟,可不敢当‘先生’二字。承您唤小老儿一声‘宋老爹’或‘宋老头’就成。”宋老爹眯着眼笑开了花。

“先生来吃早茶!”宋老爹朝江云峤招手,“先泡一壶三拼‘魁龙珠’润润喉——这茶取龙井味、珠兰香、魁针色,又香又雅,当年太祖皇帝路过南州,也是对此茶赞不绝口哩!再来一碟烫干丝,有道是‘银丝千里缀金虾’,说的就是这清香干爽的烫干丝,就着一屉热腾腾的蟹黄汤包,那才叫滋味!末了拿残茶过过嘴,唇齿生香呐。南州人早茶都这么吃。”

江云峤听得津津有味,眼睛清亮亮的,像是个求教师长的学生。

江云峤用着早茶,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争吵,似乎是妻子在训丈夫。他想起昨晚夜深时似乎也曾听到过争吵和砸东西的声音,便侧耳听了一会儿。“隔壁的老陆,他老婆又在训他哩。”宋老爹撇撇嘴,“老陆是个好人,当年也中过进士,可惜恶了知府,就这么窝囊了一辈子。老婆天天造反,儿子也不是个孝顺的。”宋老爹叹着气摇了摇头。

“哟,江先生在呐!”江云峤正想说些什么,听到有人叫他,即转过头去。

“是我,宁老二,我来给先生送知府大人的请帖。”络腮胡满脸堆笑,“届时会有车马来接先生,还请先生不要辜负知府的一番好意呐。”

宁老二送完帖子就离开了,宋老爹叹了口气,压低嗓音,凑在江云峤耳边说:“这宁老二是知府的小舅子,外人都唤作宁二爷,知府不少事都由他来经手。两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性子,不是好招惹的,先生还是顺着些吧。”

江云峤点点头,端起瓷盏抿了口茶。

“我要去投帖啦!”楼梯被聂小满踏得叮叮咚咚的。

“臭小子,不会轻点,楼梯坏了你来修啊?”宋老爹扯着嗓子朝楼梯方向骂了一句。

“哦哦哦。”聂小满忙不迭地点头应着。“江先生早!”聂小满看见喝茶的江云峤,眼睛一亮。

“早啊小满,要去投拜帖啦?”江云峤微笑着问。

“是啊,昨天浪费了一天,今天肯定得去了。”聂小满揪了揪头发,有点懊恼。但他很快地自信起来,“不过不要紧,我肯定会成功的,世家子弟不愁没有人招揽!”

“那么,此去瑶台,受天百禄。”江云峤举起茶盏,向聂小满遥遥致意,“好运!”

傍晚时分,一架马车停在酒馆门口。江云峤登上马车,马车稳稳载着他驶进内城。他轻轻掀开帘子一角,看见鳞次栉比的高宅向后掠去,明亮的灯火几乎要连成线。街道很宽,却极平滑,人在马车上也不觉丝毫颠簸。街上少有行人,偶有一辆辆马车交错而过。

车终于停了,江云峤踏在内城平整的砖石上,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灯火通明的建筑。

明月楼。

地面铺满了云锦,细密的檀香在室内缓缓燃烧。江云峤脱了靴,踩在绵软的地上。侍者引他来到自己的座前,躬着身退去了。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屏风后有人遥遥相问。

“既醉以酒,既饱以德。”江云峤朗声对答,举觞回敬。

“哈哈哈,先生果真高雅之士。”绣金的屏风后转出一人,身着锦袍,腰悬容臭。

“早闻先生之名,今日设宴,终得一见。”知府是个高大的中年人,有一绺漂亮的短髭。他慢步踱到主座上,拍了拍手,就有穿绡衣的侍妾端着肴酒鱼贯而入。“听闻先生好饮佳酿,那请先生尝一尝这三十年的岁上春。”

侍妾款款走到客席,为江云峤倒了一杯酒。

江云峤端起酒樽,手腕轻荡,再将酒樽抬到唇边,微微低头,然后小小抿了一口,让酒液在口中停留片刻,这才轻轻咽下。

“果然好酒。”江云峤点头称赞。“只是府尊恐怕弄错了,这酒至少五十年的酿龄。”

“哦?”知府笑眯眯地问。

江云峤振了振衣袖,不急不缓。“凡品酒者,需观其色,闻其香,品其味。其色晶莹如琥珀,荡杯则聚而成珠;其香如芝兰,醇且悠长,不妖不烈;其味温厚,入喉绵软非常,且能温润脏腑,流转五窍。种种表征,非五十年陈酿不可。”

“好!”知府大笑,他站起身,朝江云峤举起酒樽,“先生勿怪,近来颇有招摇之辈妄行诡诈之事,故不得已一试。今日一见,得观先生仪态见识,果非凡俗人也。”他以袖遮面,仰头饮尽酒浆,将空杯示意。

“今日请先生来,实有一事与先生商量。”知府斟酌片刻,缓缓开口。“先生可曾听闻近来流传在南州城的童谣?”

江云峤微微颔首,“略有耳闻。”

“虽不知这童谣从何而来,可眼下却有愈演愈烈之势,城内百姓多惶恐不安,日夜烧香拜佛以求安宁。如此却有一条生财之道:先生可与在下合作,称作仙佛,量其财货,分售赎罪之券,以解民之灾孽。如此则无论城之内外,可一网打尽矣。”知府摸着短髭,得意地笑着。

江云峤却不再笑了,他皱着眉,放下酒樽,正了正衣冠,说:“府尊见谅,如此生财之道,在下难以从命。”

“不急,我知道先生一时难以抉择,不如先观歌舞,尔后慢慢思量。”知府仍笑眯眯的。

他拍拍手,室内的灯火一下昏暗暧昧起来。

江云峤听见无数铃铛清脆作响,接着是红牙板动,琵琶弦急。无数的舞姬簇拥着涌进室内,她们穿着红裙,赤脚踩在又轻又薄的云锦上,雪白的脚腕用红绳系着金色的铃铛,每一次舞动都会发出悦耳的声音。她们像西域的胡女那样转着圈跳旋舞,裙裾飞扬起来就像是绯色的云。突然琵琶声停了,舞姬们散成圈围绕着在一旁。她们中间,只有一个白色的人影遗世独立。

灯火大明,满堂生辉。

一只纤白的手从素纱中缓缓升起,江云峤看它举过头顶,如同含苞的莲枝挑出水面。轻纱从手臂划落,半遮半掩的容颜显露出来,那双生漆般的眼睛在顾盼间流转生姿。目光横斜而过,江云峤愣住了,酒樽悬在半空。女人笑了一下,忽然,雪白的裙裾如伞盖一般打开,女人踏着云锦无声地旋转,像一朵绽开的莲,在满地的淤泞里悄然盛放。此时斑斓的锦缎竟也变得庸俗起来,即便不着罗袜,那些尘埃也绝不敢侵染分毫。

江云峤不知道这场舞蹈持续了多久,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看着那双生漆般的眼睛。

大明寺的钟声隐隐传来,舞袖低垂,红裙的舞姬又涌了上来,裹挟着白色的人影缓缓退去。

“天色已晚,城门闭阖,已为先生备下寝榻。”知府笑盈盈的,“先生可在此休息一晚,一洗征尘。至于商议之事……”他拍了拍手,大笑,“先生可在今夜之后慢慢思量,三日后我再派人来询。”

侍者将江云峤引到明月楼高处的一座小居前就离开了。江云峤推开门,风从间隙流过,青色的纱帘飘在他的脸上,幽幽的香气钻进鼻窍。他揭开罩在脸上的青纱,看向前方的昏暗。昏暗中有一张大床,重重叠叠的纱帘在风里纷飞,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床上有人侧身斜躺,朦胧的曲线映在纱帘上。

江云峤默默转身。

“既来之,则安之。明月楼高,客人怎么忍心独倚呢?”纱帘内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不算软糯,却极有风情。

“明月无心,在下不知道房内有人,如有冒犯,还望海涵。”

“哼!你是明月,那我倒是沟渠了?”那人的声音里添了几分薄怒。

“不敢不敢。实在是在下漂泊惯了,当不得姑娘如此。”江云峤匆忙回身,却看见纱帐被挑开了,裹白纱的女子正单手支颐,睁着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目光灼灼。她的眼角是一抹淡淡的嫣红,像一滴红泪,娇艳欲滴。

“既然这样……为何要在我跳舞时目不转睛呢?”

江云峤看着那双点漆的瞳仁,默然不语。

“呵,本来以为你是个通透的,没想到也和那些‘正人君子’没有两样。”女子翻身起来,挑了挑床前红烛的芯。

“你的眼睛很像我一个故人。”江云峤看着挑灯的女子,轻轻说。

“哟,老套的情话。”女子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又在转瞬之间变得笑意盈盈了,“那么,今夜我就是你的故人了。”她转过身,带着妩媚。

转身的刹那,她撞上了江云峤的眼。那是双怎么样的眼啊!他的眼睑微微上弯,看起来分明是在浅笑,可笑得却那么平静,仿佛世间已经没有事物能令他动容了;他的瞳孔幽黑,深邃得看不见底,却总像是蒙着一层雾,里面藏着几千年也化不掉的愁绪。

阿弦不说话了,她看到了这个千疮百孔的旅人眼底的悲伤。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破碎成这样的人还能有如此璀璨的微笑?

“城门已经关了。”良久,阿弦打破了寂静,“在这儿将就一晚吧,我们秋毫不犯。”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沉默一会,阿弦又问。

“江云峤。”

“江云峤。”她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

“你呢?”江云峤突然开口,声音依旧温和。

“我?”阿弦有些吃惊,似乎没想到有人会问她的姓名。“叫我阿弦吧。我们这一行没有名字的。”

(四)

天一亮江云峤就回到了酒馆。

酒馆里稀稀落落坐着几个散客,边吃早茶边谈笑风生。

“听说那个乡下小子昨天胡乱投帖,被老范打了出来?”青帻的汉子往嘴里拣着花生,嬉笑着问。

“那可不,知府家的大门哪里是谁都能进的?要是连这种小事都要惊动大人,老范这门房还做不做了?”

“嘿,那小子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被老范扔到大街上居然还在嚷嚷什么‘燕雀’‘鸿鹄’。”

“乡下人嘛,不知道天高地厚……喏,来了。”系汗巾的汉子朝楼梯拱拱嘴,示意道。

聂小满黑着脸走下楼梯,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江云峤。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他昂着脑袋,故意大声地说。

散客们都笑了,其中一人戏谑着调笑:“鸿鹄怎么像野鸭一样被人扔在街上?”

聂小满额上的青筋在不断跳动,他咬着牙回应:“无非是遇见不识货的瞽翁罢了,如果遇见的是鸟师少皞,未尝不能扶摇直上!”

酒馆突然安静下来,片刻后爆发出一阵更加猛烈的大笑。闲汉们酒都洒了,滴在胡须和衣襟上。

“毛头小子口气不小!可谁敢用一个乳臭未干的乡下小子?”

“诶,小兄弟,别听老赵瞎说!最近水涨得厉害,坝上缺人手,要是去修坝,指不定真能‘扶摇直上’呢。”青帻的汉子狂笑。

聂小满捏紧了拳头,偏过头不去理会。

“听闻武阳侯未发迹之时,曾执囊锥于闹市拦下太祖车驾以求自荐。”系汗巾的汉子仿佛自言自语,“不知道如今世家的子弟敢不敢呢?”他阴阴地笑着,看向聂小满,言语中满是引诱。

“有什么不敢?”聂小满的脸由红转白,再变成青色,他死死盯着那些嬉笑着的可憎的面孔,一字一句说出口,“聂家的男子汉,不是没有胆色的孬种。”

他大步朝门外走去。

“小满。”江云峤轻轻叫住了他。聂小满回头,看见角落里的江先生,正用一种忧郁的目光注视他。“江先生。”他轻轻嗫嚅。然而江先生只是轻轻地叹息。

没有人能够阻止一个背负骄傲的孩子践行他的使命,哪怕明知道他所向的是万丈深渊。

江云峤突然感觉酒馆喧闹得厉害,他想出去走走,随便到哪儿。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外城宽阔的官道上,身边行人来往如流。草鞋、藤鞋、布屦、皮靴,它们的主人步履匆匆,在这些青石板上一踩而过,而赤脚的孩童跟在辘辘的驴车后面,捡拾落下的驴粪。

城里的每个人都在努力活着,他们不顾及任何人,也不会为任何人而停留。

江云峤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身在不知哪条小巷了。

小巷阴沉的可怕。这里的天都是灰蒙蒙的,密不透风,空气里漂浮着难言的气息。他看见乞丐们堆叠在一起,枕藉而眠;孩子瘦骨嶙峋,只用破布条围住下身,为了半枚铜钱相互缠斗;女人面容麻木,衣不蔽体,看见有人也只是微微转动空洞的眼珠,似乎习以为常。

江云峤继续前行。忽然他感觉有人在扯他腰间的佩刀,下意识转身反手一抄,正好扣住了一只手腕。那是个还没到他胸口的孩子,满头癞疤,仰着头与他对视,眼里没有一丝恐惧。

“为什么要偷呢?”他轻轻地问,言语温和。

“放开我!”男孩奋力扭动胳膊,想要挣脱出去,“别假惺惺的!你们这些披着狗脸的有钱佬,闲来无事就扮作大侠,消遣你家爷爷!呸!”男孩满脸厌恶,他朝江云峤吐口水,却被躲过了。“有这威风怎么不去大明寺逞?那些秃驴的腌臜事你敢管吗?”他大声喊道。

声音惊动了其他人。更多的孩子围了上来,他们眼神凶狠,像狼一样看着江云峤。

“哎,大伙儿给个面子,这是我朋友!”方小乙从人群后面挤了进来,他走到江云峤身边,掰开他的手,让癞头男孩跑开。“新来南州城的,不知道规矩,我代他给各位赔不是了。”他边说边向其他孩子鞠躬,拉着江云峤朝巷口走去。

直到看见宽敞的官道,方小乙才抹了抹额头的汗。“江先生怎么跑到了这里?”他低声问。

江云峤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这里是南州城的另一面。”方小乙说,“前几年钦差巡查的时候,咱们那位知府大人为了业绩,下令将乞丐全部赶进别人看不到的巷子里,美其名曰‘修整市容’。”方小乙叹了口气,“小巷变成了阴渠,那些乞丐、疯子像没处泼的脏水一样全被倒了进来。”

“那些孩子,你认识吗?”江云峤忽然想起那些狼一样的眼睛。

方小乙沉默了,缓缓低下头。

“那……”江云峤迟疑着,“大明寺呢?”

“江先生。”方小乙抬起头,眼里满是哀求,“您不要再问了,也别去打探。我知道您是好人,十四年来只有您、阿莲姐还有小满不嫌弃我手脏,愿意把我当作朋友。可您只是一个旅人啊,您毁不了南州城。”

“一潭水,把它搅浑固然能看清泥沙,可您的手也会被溅脏。”

“我们在别人手底做事,也不过就想在这座城市里活下去。”方小乙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几不可闻,“人都是要活下去的。”

黄昏,桂梁街,柳枝下。

疲倦的男人遇见了醉酒的女人。

江云峤遇见了阿弦。

“怎么没乘车?要我雇一辆么?”江云峤问。

阿弦看了江云峤一眼。这个男人眼睛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质,不像其他男人,看她时眼里总掺杂着欲望和隐隐的不屑。唯一可惜的是,他的脸似乎比上次见时多了一丝憔悴。“来的时候客人是用马车接的,宴会散了,自然用不着再费钱雇车了。”阿弦淡淡地说,好像习以为常。

“送你回明月楼?”

“不去明月楼!”阿弦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她脸色酡红摇着脑袋,钗上的流苏都跟着晃动,“去我家,桂秋巷。”

江云峤扶着阿弦回到家。

阿弦的家很小,拢共也没几件家具,只有一张床,一方桌。

桌上有壶,壶里有茶,江云峤倒了一碗,廉价的茶叶在水面上漂浮。“喝点茶,醒醒酒。”

阿弦一口气将整碗凉茶喝光了。她瞥见江云峤正微笑着看她,忍不住问:“你笑什么?没见过姑娘醉酒?”

江云峤捏了捏眉毛:“我是没想到南州城大名鼎鼎的阿弦姑娘居然住在这样的小房子里。”

阿弦翻了个白眼:“那也比住在明月楼好!”她叹了口气,“南州城的风俗与别处不同,姑娘们闲时是可以住在家里的。只不过大多数人从没离开过明月楼,因为她们买不起自己的房子。”她顿了顿,感叹道:“房子再小也是家啊,有了家就不算是流浪了。”

江云峤安静地听着,唇边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

“我的唇脂呢?”阿弦跳下床翻着桌子,却一无所获。她又翻了翻衣服,终于在香囊里找到一支管状的唇脂。

一支浅樱色的唇脂。

那支唇脂就在阿弦手心里静静躺着,阿弦看出了神。“浅樱色,很可笑的颜色,不是吗?”阿弦扬起娇艳的脸,自嘲般地说。

“我第一次来南州的时候,一眼就相中了这支唇脂,于是花了身上仅有的二十文钱买下了它。那天晚上我就睡在桂梁桥下,怀里揣着这支唇脂。我小心翼翼地涂在唇上,整夜都没有睡着,生怕不经意间擦掉它的痕迹。那年我才十四岁。”

“后来我进了明月楼,妈妈说唇脂的颜色太素,便让我换成海棠红。我涂了一遍又一遍的海棠色,却始终没有再碰过那支樱色的唇脂。”

“我变得虚情假意了,变得会察言观色了,现在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说的这些话里有几分真情。”阿弦突然仰起面,她那双明如黑漆的眼睛泪汪汪的。“看到眼泪了么?明明心里难受,可又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这时候该哭,于是眼泪就流下来了。”

江云峤无言地静坐,眼帘低垂,他看着阿弦,目光里是淡淡地悲哀。

“没什么能报答的,我给你吹首曲子吧,就当作感谢了。”阿弦擦掉眼泪,小心翼翼地抹上唇脂。

真是樱花一样的颜色,江云峤心想。他看阿弦按住了笛子。

不成调的曲子从竹笛的孔窍中流出,呜呜咽咽的。天太潮,乐声喑哑了。

“秋阴咽管弦啊。”寂静的秋夜之中,江云峤阖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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