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钱。
一点钱也没有了。没有银行卡,因为拖欠还债被取消信用贷款资格,再过两天就要上门。没有钱包,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人再用纸币了,钱包作为钱的床户自然也被时代淘汰了。没有能当掉的东西,谁还用二手的?一手的质量已经烂得彻底。人们总贪便宜,也总爱慕虚荣,这两者看起来遥遥不可相触,事实上本就两面一体。富人爱买山寨货,穷人却要装高级。
桌角……桌角还有什么吗?像我这样的人,一定不会用那种板板正正、顶着饭菜和胳膊也不咯吱作响的稳当桌子。我的桌子应该是上个租客留下的,不,更惨一些,是捡来的。是一墙之隔的豪华小区有人要搬家,桌子椅子扔了一整个垃圾场,我天蒙蒙亮时光着脚偷来的。桌脚应该已经坏了。卡着什么吗?卡着一个金镯子,一卷私房钱?——对了,我是什么时候捡来的?就在那天,桌子嘎吱乱响,于是我又出门捡了个垫脚的……
半张已经被磨破的旧报纸。
“旧报纸!对吗?”刘念猛地睁开眼睛,汗淋淋的样子像刚从水里钻出来。李诡给她的书单太长、时间又太短,她只觉得自己不停歇地穿梭在各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连是梦是醒都分不清楚。
“嗯。”李诡不慌不忙地吃着早餐,包子白胖的触感从手指缝漏出来:“还行。是不是在书里能看见的多了?”
“话说这到底是在干什么……”蓝望帝悄声问一旁低着头的柴花。
柴花键盘快要打出火星子,脸上却风平浪静和平日不出二致,让人怀疑她是不是装了个机械手:“看书啊。只是我们看书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看进去书里了,所以刘念就算没翻开也能知道下一面的内容。现在是神气起来了,一开始连看过的都记不住,那时候的李诡你是没看见,朕都龙颜大惊。”
“……你在赶啥呢?”
“下个月漫展要出的合订本。”刘念凑过来:“还有四万五啊?老天,你不是明天就要交稿了吗?!”
“我相信自己。”柴花目光炯炯地点点头,壮烈得有如奔赴战场……好像也没有什么差别。
“喂喂回来了。”李诡敲敲桌子:“不是光看书就行了,昨天写的东西呢?——写作是不能断的,一断、气就没了。写作是马拉松,停下就是结束,再启动更困难。”
“可是我再写就要断气了……”
“没断气就接着写。写什么都行,怎么开始都行。”
好严厉。
但是是有道理的。蓝望帝想,如果正在书写我的人没有停下两天,那么我也不至于想说句话都吞吞吐吐所有剧情都用想象和说话推动吧。
“……你觉得呢?蓝望帝?”
啊?
李诡看着他:“你觉得写作中最伟大的发明是什么?刘念问的。”如果不是第一印象太过深刻,现在的李诡几乎可以算是友好。她脑袋微微歪着,面无表情,威风凛凛的马尾也轻柔地垂着,攻击力除了对刘念教课时都收敛起来,又形销骨立,于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也让人天然地怜爱——虽然她听了一定会恢复毒蛇般的气场,嘛,别惹她了,想想也别了,毕竟她望过来时总像是要透过谁的眼睛看清一个人全部的人生。一个高中生怎么会让人产生这种想法……
“……比喻?”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李诡轻飘飘转过身:“他和我观点一致。”
“你说的是意象啊!”
“意象和比喻本质是一种东西。文学之所以有意义,是因为文学能够将人们无形的情感借有形的意象表达出来,比喻只是意象使用的常见形式。文学的本质是共情,意象就是人与自然创作共情的唯一媒介。这种蠢问题怎么会有第二个答案。”
“刘念觉得是什么?”
“她不知道。”李诡又转过来:“她不知道,又不认同我们。——你们怎么忍得了她的?”
“忍不了的话就放弃嘛~”谢进歧喝醉酒似地晃过来,脸红红地东倒西歪揽住刘念,抬不起来的指头对着地板指指点点:“对了,你们猜怎么?下周的比赛,老师指名让你去呢!——蓝望帝!”他在空中柳条般转动一圈,半是清明半是醉意的眼睛对上蓝望帝。
“……我们不是未成年吗?他喝酒了?”李诡皱眉。
“没酒味啊。”刘念一边扇闻一边架着他躺到天台的毯子上,还帮忙带上眼罩。
“你们社团东西也真是……”
“嘛嘛,这个就别吐槽了……谢部很辛苦的,中午没时间睡觉就在这里凑合。”
李诡罕见地听从了,只是揪着刘念回到座位上:“所以说伟大的作家并不只是拘泥在原本被创作出来的意象中,你要有意识的自己创造自己的意象。提到思念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用月亮,那你能不能想到别的?这就是你的水平高于别人的地方。想到,是第一步,让人理解,才是第二步,让人惊叹并运用,那更是很久之后的事……”
“你书虽然看得不多,但书永远是读不完的……接下来的时间就一面看一面积累意象,然后每天不能忘记写,知道吗?不要写短篇,有些才气又不舍得费心思的人最容易走到这样的误区,这也是为什么新时代杰出作家越来越少……”
“短视频的风靡让急功近利的人太容易得逞了……”
她之前是这样的吗?李诡。
义愤填膺的。
藏在她不留情面不讲道理的面目下,居然是这样的人……?
嘛,刘念的话,面对的是怎样的人都无所谓吧。
倒是别的事情更值得他的分心。谢进歧睡去的脸庞上粉色慢慢谢幕,露出原本的白。人与人的交往为什么一定要复杂才够真切,我希望我永远可以站在隔岸的位置拥抱吹过你们的风,但我害怕和你们踏入同一片海。我的双脚深深地扎在泥土里,海涨潮,我就死去,海落潮,我又活过来,在月亮巨人观的尸体照耀的海滩、我在夜晚里获得数不尽的死亡。死亡站在海对岸。
下周的比赛,如果他没有回来,一定是谢进歧的位置。
他会恨我吗?
人真是奇怪……恨我回来的人也会恨我离开……
站在海里的人对岸上说我并不想生在这里是一种残忍。可是他就是不想。怎么办呢?那他要对谁说呢?
嘛……他看了看刘念。两个女孩子的侧脸都在阳光里忽隐忽现,他摇摇头带上耳机。
“所以说真的好累啊……”
晚上的女寝总是像掉进粮仓的老鼠,稍不注意就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熄了灯的房间只有点点月光滴在墙上,像凝固的蜡油缓缓滑落,柴花手机的光打在脸上,显得她愈发白。
“好累啊……”
“那就放弃嘛。”
“不想放弃啊!”
“那就不够累。”柴花笑了:“真的累是想要坚持却放弃了。你现在说着放弃却还是坚持,并不是累,只是人一天中定量的精力全被消耗光的疲惫。第二天你又好了。”
“好无情啊!想要听你安慰我的……”
“安慰你?没有这个必要吧。”柴花打了个哈欠,猫一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光洁饱满的额头,声音被蒙在头上的被子遮蔽着听不清楚,却让人觉得幸福到快要落泪。柴花倒是对刘念内心温暖一无所知,一边玩着手机一边困倦地嘟嘟囔囔:“倒是你应该安慰我吧。……了不起的家伙。”
“诶?真的吗?——哇啊,好感动,居然还是安慰我了,虽然也骗过我了……”
“没有哇。就是说你。认真的。——还有,再不回宿舍怕是要扣分的喔。”
“我专门调查过的,阿姨这个点后就不会再来了,没事。——不对,你舍友都偷溜出去了……”
“嘛。”她嗤嗤笑:“对不起啦,还把你当小孩子。”
“话说柴花姐写作是为了什么呀?”
“开心啊。写得爽。”柴花在被子里抱着膝盖。光倏地熄灭了,只剩窗帘被吹过时透进来的月光,周遭一切都像在萤火虫的光囊里,又像回到了妈妈的子宫。妈妈?刘念摇摇头:我怎么会记得这些呢?平日里是不该这样想的。但是柴花声音柔柔的,风也柔柔,她于是放弃抵抗,只觉得自己被放进温柔的摇篮里。柴花的声音忽大忽小:“我不是很爱写作啦,我也知道,但是我很爱写作带给我的名利……我的粉丝,我的同人本……我并不是很爱我笔下的人吧。但我很爱读者们对我作品的爱,连带着乘着读者的爱重新爱上我的文字。这是写作让我快乐的瞬间。”
“啊……好羡慕柴花姐。”
“羡慕什么呀?羡慕我每次漫展前赶稿?羡慕我哪个圈火蹭哪个?哈哈……”
“没有呀。羡慕柴花姐很清楚又很坦然。柴花姐特别好。”
“……嘛。下次漫展要不要带你去玩?”
“诶?我不是很感兴趣啦……”
“那你还这么奉承我,我没什么给你的嘞。——我死之后柴家家产分给你,咋样?”
“诶唷快呸呸呸!”
“呸呸……但是说实在的,死亡为什么被大家讳莫若深?”
“呀……因为大家都活着吧。如果一个人主动选择了死,就好像对所有活着的人说:这个世界很烂,你们活着很蠢。人都是要保全自己的,死人又不会说话了,所以只能任由活人把不理智不勇敢的名头架在他们身上。——说不定自杀的人在另一个世界被当成勇士一样呢?”
“你有点……”
“诶呀!不是你让我说的嘛!”
“哈哈哈好,怪我怪我……快回去吧。”
快回家吧。她又想起那天柴花站在夕阳里看不清脸的面容,夕阳像血一样把她蒙住,她身后偌大的空荡的客厅里、一丝人群的气息都不尚存在。柴花。柴火打出的火花。那不是很短暂吗?
把诗的第四句写完。
柴花姐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烟。人生确实和烟一样。脆弱、缥缈、满是尘埃。可是李诡说这不是适合现在的意象。烟已经太泛泛,出现在街头巷尾商场沙滩的任何一处。烟不再脆弱,烟强壮而残忍,但也只是被借刀杀人。
“……忽如飞鸟栖枯枝。”
枯枝……孤枝?怎么样?
哪还有孤枝啊。树都是被拦腰砍断的。
那你会用什么?
冰箱。人生是冰箱。
为什么?
“刘念啊。”李诡不赞同的眼神让她一哆嗦:“意象的内涵在当下是不能用语言表达的。只有后人才能解读现在。定义是未来给的。”
意象就是时代的刻舟求剑吗?
……别说那么文艺,听了真恶心。
这几天浑浑噩噩便过去了,时间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仓皇过,蓝望帝走在学校的人工湖边,走一圈带起一圈波纹,好像在年轮里眼睁睁看母亲年老了一个年岁,而这斑驳的一年里全是他的脚印。谢进歧这几天不常回宿舍,那天的话好像没有人记得,只有在蓝望帝心里像一根刺一样扎着,木刺,不锋利、不伤人,痛的只有拔出时望向那小刺带起的蔑视——这样的东西扰了我的血肉这些天吗?对草木而言,太重的注视比风暴还要沉重——哪怕是另一株草木。
昨天夜里,母亲给他打来电话了。
天赋常常困住庸人。好像没有人只想俗套地过完这一生,当人有这样的念头时,他大概已经经历了波澜壮阔的前半生,于是这哀苦的诉求听起来也像肉糜之言。那通频繁带走他母亲的电话,如今由母亲打给他了。他不喜欢接。
“小蓝,要不要来妈妈这边?”
不要吧。
“好的。”
他一向不擅长说心里话。
紫藤花的阴影像风暴海中飘摇的帆船,谢进歧的晴雨在这庞大的浪涛声中消去了面容。王树还是坐在台阶上,手中的书页好像火锅店里在长满青苔的水池里泡一泡便端上来的千张,又薄又黏糊,筷子轻易夹不起来,夹起来后又黏在碗里,塑料皮一样难缠的男人样子。高中生活的残酷似乎在这时才显露出他冰山下原本的面目,谢进歧闷闷地坐下,手里拿着一罐旺仔,冰水滴顺着手指流到影子里。
班主任的话蚊子般在他的盛夏里乍响。
“小谢啊,你的成绩……是不是应该抓紧一些了呢?”
“老师,我最近确实在社团上分心了!很抱歉…!”
“嘛,也不是这个意思啦……但是确实,马上要升高三了,要不要考虑下‘隐退’噻?你看你,这两年也没有拿到什么奖项……”
是啊。
我在忙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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