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与现实最大的区别是地名。梦中的地点是没有名字的。这并不是我说的,是在一本镶着流丝金边的梦之书上看到的,我在那个午后坐了很久,久到看完整本,却在记忆中占不到一点篇幅,只剩下唯一的这句。地名。不仅仅是实际的地方,梦中的人、梦中的情爱、梦中的话语,都是模糊不可辨认的,所能记住的只有感觉。人的名字,爱的落点,这些都是梦中被隐去的地名。人并不会记得梦中的劝告,这大概是一次一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原因。
所幸这座城市没有河。这座城市没有河,站立在沥青路旁用于沥水的疏林也没有生存的理由,在政府的全是绿化政策颁布下来的那天,它们被拦腰斩断、圈在绿色的二次使用布中间,夏天到来时,总能闻到绿化带中自然腐烂的味道。柴花的家就在市中心这片绿化带的上面,从偌大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阳台向下看,绿化带中的秘密也失去了最后作为秘密的尊严。
这栋楼住满了名流权贵,花瓣不要钱似的往空中飞,也有那么几片落在绿化带中央。“于是愈来愈臭,”柴花光着脚靠过来:“关上吧。我准备点香薰了。”
“花谢花飞……”沉默中华安接上刚才来路中最后一局的飞花令。一时间气氛又热闹起来,蓝望帝弱弱的声音被掩在谢进歧的对答里,没人记得这是刘念在开局时说的句子。刘念趴在栏杆上,冰凉的金属硌着她肋骨,明亮日光像梦里的场景,她于是做梦一样忽然想到亚当和夏娃,蛇的苹果。我的肋骨也能变成一朵花吗?
“红消香断——!”华安的声音从半阖的玻璃门传来,柴花家太大太空,最后一句话总有回音,哀绝婉转地徘徊在天花板,所以柴花说她一个人在家时不常说话。她总是有些让人看不透的,于是顺理成章变成了许多人憧憬的对象,谢进歧几乎要拒绝她一时兴起地入部申请,但看到她说喜欢天台时又默默地留了下来。
“我以为你心情不好……什么的。”后来被‘逼问’时谢进歧这样说,难得有些窘迫。
柴花听完楞了半天,华安在背景音里笑得快厥过去时她才好气又好笑地开口:“那也是谢谢谢部了。”
“这个梗有这么好玩吗?”
“……有。”
茶水的香气凝滞在空中,太空旷的白总是让人恐惧直视,刘念于是低下头,像无数次百无聊赖的午后,她把玩起自己的手指。
然后在那一刻,我听到了我这一生无法逃脱的命题——柴花在那个炎热酷白的夏天宣判了我的死讯,而我领悟得太晚,半个身躯僵在泥浆里时才反应过来。
想象与记录,到底哪个才是写作?
在十七岁想出这样议题的人,大概只有世界上所有灵感煮成一锅喝下去的柴花。憧憬聪慧是普通人一生的习性,在我的十六岁里,除了李诡,最神秘的便是她。
如果让现在的我来回答,选择也是一时之间无法做出的。然而在那个当时只觉得平庸无常的午后,我几乎是抢在第一个向他们和他们在我心里所代表的全世界发出了那样的声音:写作应该是也必须是想象,因为写作是有意义的,记录生活是没有意义的。艺术不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吗?如果艺术创作是对生活的原原本本的记录,那这句话也早就应该沦为笑料了。
现在想来,那样冲动又不屑一顾的热情几乎像毒药一样蒙住了我通过创作的眼睛。也正是因为如此,在我慷慨激昂抒发感想后的一秒,李诡以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鄙夷态度嗤骂我,我却情绪上头而忘记了所有话语,只有她生动的脸在回忆里依旧熠熠生辉,她最后只是叹气,像一个老人一样叹气,周围人笑着哄着打趣她,她看着我,那时我面子有些架不住,但自己也未意识到,还当作浅薄的不解于是摆出虚心请教的神情,她就是看着这样的我,才最后叹了口气,“反正我的任务也是教你认识到你不配写作……”她这样劝慰自己。
华安晕茶——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料到。他醉醺醺倒在桌子上——在当时,要论文学素养,他大概是我们中最末的一个,但人人都喜欢他,少了谁也不好少了他——可他醉了。他虽是醉了,却还逞强着,大概是听完我的慷慨陈词后也嘴痒,只是颠三倒四没说什么,只重复那一句半句的。“写作是创作吧,既然是创作,那就是想象啊。创作是……人们不堪活着的复杂性,又逃不出生死,还穷,所以就把意义寄托在创作上。——创作要是记录,那怎么活得下去……?”
他倒是活得好好的。穷与富总是在不停的相对运动中保持静止,在海量的案例里,我才意识到穷指的永不是财富的总额,而是心的大小。
“为什么是记录呢?”我那时总是固执。
‘为什么……所以为什么?’
刘念不服输的眼睛与那晚黑暗森林中粗犷的荧荧野火重叠在一起,李诡忽然产生一种道士遇到魔的阴森恐慌——那一瞬她忽然不想去降她,而怕刘念反过来降住自己。一念间,她想到:想象与记录的界限究竟在哪里呢?辩题总是不严谨的,需要辩论双方自己找到定义的漏洞,于是辩论赛变成话术和渲染的竞技,真正有意思的讨论都被掩在重重规则后灵光的一闪而过里。但这里并不是什么赛场,所以李诡,你自己如何定义这两者呢?容颜姣好的路人擦肩而过时多看了眼自己、临近隧道尽头时感受到的温暖阳光、对话时脑中不受控制地架构起不同选项分支后的发展剧情、梦中的情节,这些是生活还是想象?
“我并没有说是记录。”她最后这样说:“我只是觉得,想象与现实本来就一体两面。所以对现实的记录也可能是对想象的记录。——但这还是很有意思的题目。”
“呀,居然被李诡夸了。”柴花佯装害羞地捂住脸,挑逗的眼睛从指缝中流露出色彩,一路染上白色的墙壁。香薰已经弥散开来,整个客厅都是小苍兰悠悠的香味,好像身处在蝴蝶和蜜眼花缭乱的乐园。刘念却总是想到绿化带中发霉的土地,尸臭萦绕在她圆圆的满是芝麻点的鼻尖,她又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那,那……将被动的想象记录下来,和主动创作想象还是有区别的嘛!就像,就像宇宙就在那里,但当我们将自己想象成宇宙的碎片,把我们面对面的交谈想象成星系之间遥远的互通……这不是很浪漫嘛!”说到最后,她几乎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创作就应该是浪漫的啊!如果没有想象只有记录,那不是……那和生活有什么区别…不,我的意思是,创作是生活的一部分,但……”
“你在说什么啊?”华安大声问。
“你看,醉鬼都不认同你了。”谢进歧王子一样优雅地把华安提溜下桌子:“但是李诡你这样说有点没意思了吧。不过我也觉得创作是记录。生活太长了,所以我们需要挑选记录的对象,对这部分的编排才是创作的主要构成……吧。”
“啊?我想的可能最简单。”蓝望帝一只手敲着桌面:“人是不可能想象出自己没有见过的东西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想象本身就是记录的一种错误形式……?”
“那底特律变人里他们机器人怎么能反抗人类啊!要按你说的,他们代码里也没有这个程序啊!”
“……你先等会儿吧,这都给你扯哪儿去了?”
“确实啊我也觉得这类作品其实只是套了个赛博朋克的壳子,本质还是传统的逆袭故事,但和设定适配性又不好……文学作品嘛!”
“不是,我们可是文学社,你这个对文学作品不屑一顾的态度是怎么回事啊喂!而且他们是游戏啊游戏……”
“游戏也是创作的作品啊!”
“所以说从刚刚开始就歪了吧……算了,你们先吵着,我去拿外卖了。”这是懒得管了的柴花。
结果等她从门口回来时,吵闹声还是一番高过一番,直到刘念瞥见她,立马蹦蹦跳跳着跑过去接过一大堆吃的,一边蜜蜂一样绕在柴花周遭追问她。
“那你呢?你出的这个题目,现在你是怎么想的?我们的说法,有谁的是你预料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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