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会用‘这次’来形容当下的事情,难道此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只是我不记得了?”
苏瑾愈发感到怪异。
又过了一会儿,蓝皮鸭子昏昏欲睡,某个瞬间它突然警觉起来,从椅子上跳起,站到床前盯着苏瑾。
“嘎吱”一声,门再次打开。
一个围裙老妇人走了进来,身后是一只背着包的小号蓝皮鸭子。
她看到火在燃,满意的点了点头,但这个表示赞许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因为那只大号鸭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苏瑾,没有看到她的举措。
“你醒啦,”她边说边如之前一般将汤药装入不知从何处变出的豁口瓷碗。
“凉一会儿再喝。”她和蔼地摸他的头,他本能抗拒但强忍了下来,任她粗糙的手在他发丝间摩擦。
他思索再三开口承诺凉了就喝,“还有婆婆,我刚才见它坐了您的位置,摇椅好像不牢固了。”
苏瑾指向那只大蓝皮鸭子告了状。
从它的行为来看,那把摇椅它应该是坐不得的,且从这老妇人进门后蓝皮鸭子下意识绷直身体的本能反应来看,几乎可以断言这儿的话事人是这位貌似和蔼的老妇,且能让怪异鸭子有如此紧张的反应,她恐怕不像她表现的这么简单。
最关键的是他内心深处一直有个声音在冥冥之中指引他的行动,就好像他曾经历过这些,本就知道哪些行为有利,哪些行为于他危险。他知道这样做没错。
“嘎!”大鸭子怒了,它仇视卧在床上的告密者,龇牙咧嘴地手舞足蹈起来。
“好孩子谢谢你告诉我,但这并不是什么大事,”老妇人摇头接着道:“这椅子放在那儿,它们想坐自然也就坐了,也该它们坐的,我不介意它们坐的,可就像你说的,它怕是不牢固了啊。”
她看向两只鸭子:“你们都知道的,这把椅子陪伴我很多年啦,它年纪比你们都大哟,不结实了,也就能承受老太婆我的重量了,你们上去啊,怕毁了它。”
她颤颤微微地走到椅子旁,垫着脚坐上去半个身子,她感受两下很快起了身:“唉,真不牢固咯,不敢坐咯,不放心坐咯,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坏了要摔老婆子一跤,老婆子我站不起来可怎么办呐。”
她干巴巴的老脸显露出委屈神色,皱纹挤到一块像一张拧干了水的破抹布,看上去几分可怜。
然而一旁大蓝鸭子的反应却耐人寻味,它似乎并不对这委屈老妇有同情感受,而是僵硬在原地一动不动,身体打着寒颤,看那样子,它此时恐惧到了极点。
苏瑾试探问着:“婆婆,我会做椅子,以前学过,可是,我生了病站不起来了。”
“啊,可怜的孩子,你没病,只是染了风寒才这样的,多喝汤药很快就好起来啦。”说罢,她招呼那只稍大的蓝皮鸭子往外走去。
门关上了,在小蓝皮鸭子幸灾乐祸的尖锐笑声里他隐约听见了屋外的惨叫。
“小蓝,可以麻烦你把药端给我吗,”他指着自己的双腿,“我行动不便。”
老妇离开前,他听她唤另一只为大蓝,便猜这只较小的名为小蓝,老人取名字都这么个意思。
它果然听话,但透露出不悦神情,好像不喜这个称谓。
他从它手中接过药汤时突然双手一颤,瓷碗中的药汤朝小蓝洒去。
苏瑾可不傻,他发自内心地抗拒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绝无喝下的可能。
再则这汤药颜色深绿看着就让人不安,还咕嘟嘟不停地往外冒泡,看上去就不像人能喝的样子。
果不其然,汤药泼洒在小蓝身上后它惨叫不已,一连后退好几步,慌忙用鸭掌在身上乱刮起来。
可惜汤药极强的腐蚀性已在它身上显现,它沾染药液的皮肤开始快速腐败溃烂。
剧烈的疼痛激发了它的凶性,它目露凶光不管不顾朝苏瑾扑来。
苏瑾有所准备,早就抓起被褥挡在身前,待它扑上来,便发狠往它头上套。
可他显然低估了这只人立鸭子看似瘦弱的身躯中所蕴含的力量,整个人毫无防备地被它顶着往后倒去,他狠狠撞在了床头板上。
苏瑾闷声一声头往后仰,任它挥舞鸭掌用指甲扣挖他的手臂就是不撒手将鸭头死死闷在被子里。
小蓝疯狂挣扎,想要挣脱,苏瑾自不能让它如愿,咬紧牙关双手环扣抱在它身上随它一齐后退重重摔在了地上。
它奋尽气力,一直拖拽着苏瑾左右摆动,蹭掉不少挂在墙壁的动物皮毛,弄得小屋内一片狼藉。
苏瑾见它要带他撞上火炉,一个激灵,肾上腺素再次飙升,燃烧潜能爆发出力量将它拽偏方向,撞在了那个快要散架的摇椅上。
良久它终于没了动静,苏瑾恐它使诈,仍死死抱紧被褥勒住它的头颅,良久,他脱了力才松开早已血肉模糊的双手。
他靠壁坐着,大口喘着粗气,喉咙上返的股股腥气让他感到口干舌燥,他环顾小屋,除了正中烧得滚烫的汤药再不见其他可供解渴之物。
苏瑾翻找摇椅残骸,从中拾出一根较硬的长藤,爬向生了蛛网的壁柜,他努力撑起身体,用藤条薅柜上的隔热手套,好一会儿功夫才将之弄到地上,他抹了把额头的汗珠,快速戴上手套,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是孩童身躯,手套大了些戴在手上并不合适。
他没空多想,双肘撑地匍匐前行,来到炉边,他能清晰感受到其中热度,可惜他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拼命。
他强忍火焰的炙烤,贴近火炉,虽然装汤药的砂锅所在位置并不算高,可就这点寻常的低矮高度却让他吃尽了苦头。
他现在是孩童身躯本就不高,双腿又无法行走,整个人趴在地上,手撑起身体尚差些距离,何况他需要用双手将汤药端下。
无奈苏瑾只得在房间内寻找可垫高的物品,发现仅被褥能充当楔子,然他又忧心火焰点燃被褥引起火势。
左右为难之际,他突然觉悟,爬到门口掀开被子,拖出面目全非的小蓝尸体,将它双腿曲折,摆成跪坐姿势,试了试果然稳固。
苏瑾将尸体拖到炉边,这时屋外传来动静,他知她们已经归来,心里焦急万分,不绝如缕之际他必须果断。
他眼神狠厉将尸体正对炉子,往前一推,鸭头伸入火中炙烤,背高高弓起,苏瑾趴在尸体背上,奋力伸出双手探向药锅。
鸭头烧出鸭油,滴滴落入火中,一股令人作呕的难闻气味散发出来,苏瑾面色扭曲却已顾不得这种小事,火苗不断跃出炉灶灼烧他的脸庞,汗毛被烧得干净,红色温度晕染他的肌肤,与身下尸体一同炙烤出别致肉香。
“啊!”他喉咙发出低沉嘶吼,灼烧的火辣痛感一刻不停地提醒着他危险尚悬头顶,刀已然架上脖颈。他不愿作俎上鱼肉、待宰羔羊,于是只能拼命。
他双手套着并不契合的隔热手套扶在药锅两侧不敢有其他动作。
他现在身体压在尸体之上无从发力,这是一种难得的平衡,这意味着他无法正常将药锅端下,能做的仅仅是借力将它泼向一处,但这就足够了。
眼前他需要做的有且只有忍耐,他只要坚持到她们开门的瞬间一股脑将滚烫的腐蚀液体泼出去就可以结束这方噩梦。
可事与愿违,门外的脚步声在门口处突然消失,好像那个老妇正俯身躲在门口用耳朵偷听屋内动静。
门久久没有打开,苏瑾焦急万分,心中大呼不妙:那个老登不会发现异常了吧,现在屋内飘散着奇特的混合味道,鸭油的恶臭和高温烹饪的肉香,屋外大概率也能闻到。
他在心中紧急思考起对策。
他故作镇定开口哄骗想借此引门外的人进来:“小蓝,你看看是不是婆婆她们回来了,去开下门,我行动不便。”
天眷他,门外的人好像相信了他的说辞不再犹豫,门从外面打开了,阳光洒下,像胜利前夕的曙光,暖人心扉。
这一瞬间他再难耐焰火的炙烤,不假思索地将手中药汤泼向光亮之处。
此时他的双臂已经炙烤得焦黑,皮肉与骨头连在一块,手彻底废了。
苏瑾从尸体上摔落在地,看药锅滚了两圈后停下,他抬眼看,门口阳光洒落一地,暖洋洋也空荡荡,他泼了个空!完了,他大脑宕机,一时手足无措。
“哎呀,大蓝你不该躲的呀,他为你精心准备的回家仪式落空啦!”她踩着那双该死的小布鞋走到他的跟前,她再次蹲下看他,“孩子,我训诫它也要求它了呀,可它一开了门就溜烟儿跑了,我也没办法呀。”
她遗憾地望着苏瑾,眼底的疼惜几乎溢了出来。她仍是那副和蔼慈祥的模样,仍穿着那件由鲜血浸泡而染色暗红的牛筋围裙。
老妇人唤了声大蓝,站起身来,苏瑾呆滞地看她,她从满身伤痕的大蓝皮鸭子手中接过一盆烧得滚烫的沸水。
“这盆汤药还没开始熬呢,但你的孝心可见,还想着欢迎我们回家,那提前喂你喝了吧。”
苏瑾惊骇地瞪大眼睛,见滚烫的水从他头顶浇下,他想躲闪却被浑身是血的大蓝鸭子按住。
开水浇在他的身上,难以忍受地剧痛让他本能地发出绝望嘶吼,皮肤耐不下这高温,层层卷曲起来,血肉组织一瞬间遭到破坏,他颤抖着发出呻吟,身体紧绷着在地上抽搐。
大蓝鸭子也遭溅了些沸水同样怪叫起来。
老妇眼睛极好看到了锅中余下的残汁:“啊太好了,还剩一点汤药呢。”
她不惧高温地抓向苏瑾的头发,想将他提起,可此时苏瑾就像遭开水烫过亟待脱毛的家禽,她手一抓,毛全拔了下来。
“真可怜啊孩子,你可要快点好起来,你说过要帮我作摇椅的。”她几乎要掉下眼泪,掐住他面目全非的脸,将那药汁灌入了他的喉咙。
这次他说不出话来了,但听她说了句,“你不会做摇椅的呀。”
……
“又回来了?”
“奇怪,我为什么要说又呢。”
苏瑾走在熟稔的甬道,觉得这片黑暗异常熟悉,好像道路两侧的斑驳高壁都变得亲切。
他走着走着突然想到了一个与当下境遇无关的哲学问题:“起点与终点哪个更重要?”
“起点能使人清明接下来的方向,有终点可盼;终点能让人暂时满足,复可望新的起点。说起来竟像一个无休止的循环,或许路途本就是一个圆,起点作了终点,终点也遂了起点,只要知晓这趟旅途的距离,便同时明晰了终点与起点。”
“可距离如何丈量,路途究竟又有多远?”
他重又记起步数,“99998,99999,100000,距离好像刚好是十万步。”
苏瑾抬头看见一面通透的镜子,纯色无光,其实将它说成镜子并不准确,因为眼前之物并没有正常镜子该有的特征,它表面不光滑又不具备反射光线的能力,相反它还吸收光线,这方天地的晦暗全拜它性质所赐。
与其说它是镜子,倒不如用它的表象来描绘其特征进而另下定义更为合适。
它看起来像一块在风中飘动的纱布,也像浑浊的水塘,甚至像小孩儿胡乱洒墨的画板,总之它似乎可以像任何东西,但唯独不像镜子。
可苏瑾却怪异地通晓这就是一面镜子,不单是他,每一个看到它的人都会无端在心底产生强烈的认同:这就是一面镜子,哪怕它全无镜子本该有的特征,哪怕它照不出镜面前的人像,它也一定是一面‘镜子’!
苏瑾抬手触碰镜面,镜中的漆黑魅影如出一辙地抬起手来,两者指尖通过斑驳相册般的镜面触碰,最后合二为一,这一刻镜面明朗起来,好似明湖那样透彻。
苏瑾再次于这个陌生又熟稔的小屋中苏醒,只是这次他通达了所有记忆也不再复孩童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容木讷,长相咸鱼的中年男人。
他利索的丢了被子下了床,坐在门口的摇椅上,静候她们回来,一切都那么从容不迫,一切都那么合乎情理,因为事情本就该是这样。
这次等待的时间比之前的所有时候更加漫长,他百无聊赖地起身走到药汤前往炉子里添了把火,旋即竟捧起一手药汤喝了下去,他砸吧嘴,感觉味道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终于,门外的人耐不住寂寞从外打开了门,这次不再是那只大蓝皮鸭子独自先归,而是老妇携同两只鸭子一齐站在了门口。
“挺智能的,倒也省事了。”苏瑾坐在摇椅上摇动,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老妇强作镇定:“孩子,你怎么坐在我的椅子上,不是老太婆我不讲理,而是这椅子……”
苏瑾不耐烦地挥手:“好了老登,别废话,你看不出老子的年龄啊,还孩子呢,快点儿的,我赶时间。”
老妇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机械的说着一些不着调的胡话,但从她脸上不停颤动的皱纹可以窥见她心中满载的苦涩,两只鸭子躲在她身后低垂着脑袋很是安静。
苏瑾扭了扭脖颈发出咔咔声响,“实不相瞒,我这个马甲其实不是人,动手就得显露真身,让你自杀其实也是为你好,”说着说着他突然瞪大一双死鱼眼厉声呵斥:“懂吗老登!小爷我善良不愿变妖怪吓你,干脆点自我了断!”
说完他露出一副猫捉耗子的戏谑神情,只晃动摇椅不见其他动作似乎真盼着她能快些自我灭亡。
老妇还在机械地说着无意义的话,苏瑾厌烦了,他骤然起身,瞬间变了模样,一个恐怖的漆黑孤影立在老妇跟前。
他白发如雾,双目如湖,猩红流液箍住咽喉,形成陡山般的锯齿状凸起与肩膀拖挂的破烂长布扦格难通,好像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人间,浓墨泣血一团糟。
他爪状的双手垂在没有下肢的身体两侧,像极了一对套了黑色塑料袋的恶趣味装饰。
噩梦神达克莱伊抬起枯爪,放在老妇人的头上,他埋下头贴近她的耳朵,白发如雾气晃动与老妇的白发碰撞,他轻声低语:“老登,你该庆幸自己死的够早没遇见我。”
咔咔,几声干净利落的脆响,整个世界开始崩塌,最先消失的是高悬穹顶的暖色太阳,其次是门口的老旧摇椅,然后是三具破碎的尸体,最后连小屋内噗噗冒泡的汤药也消失了。
一方寂然,梦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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