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一如既往地碧空如洗。虽然九成宫地处高处,比长安凉爽,正午时分,天气已经稍有些热。秦山站在内宫门前,他刚刚巡查了一圈。他抬起袖口,擦了擦鬓边的汗珠,紧抿的嘴角边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上次回长安,他觉得父亲的病像是又加重了些。从他懂事起,他印象中的父亲总是紧皱眉头,脸色苍黄,坐下时动作小心迟缓,幅度略大便会筋骨作痛。这和他称为叔伯的那些相熟的文臣武将们口中的父亲真是判若两人。登楼破栅大破卢明月,柏壁之战收复河东,虎牢之战拿下洛阳,父亲的名字总是和这些赫赫战功紧密相连。贞观三年他进了禁军右卫,每当别人知道他是秦叔宝的儿子,看他的眼神里总不免带上一份敬意。秦山却茫然。他没法想象。当他第一次看到除夕时宫中和长安民宅的门户上贴上了父亲和尉迟敬德的画像做门神,不由得啼笑皆非。画上的父亲英勇神武,凛然不可侵犯,大唐上至皇帝下至子民都相信他的画像都能挡住恶鬼邪煞。谁能想到,这画中的主人公,后半生竟是在自己家宅里慢慢消受前半生那些辉煌战绩给他带来的伤病疼痛。

秦山眼望着九成宫的蓝天,正发着呆,却有内侍来传皇帝旨意让他去内书房。他丢下东西便走,来到书房的时候李世民正独坐在几案旁,一袭赭黄色的圆领袍,面沉似水,身旁的香炉正在燃着一炉新香,雾霭袅袅,这情景让秦山看了有点不安。李世民出神地想着什么,半晌未曾做声,秦山只好在一旁站着。站到连他自己都有点走神的时候,猛听得李世民说:“你来了。”秦山吓了一跳,忙应了一声,下拜行礼。李世民随意地靠在凭几上:“怀玉,听说你轮值已毕,又要回长安去了。”秦山回答:“是的,陛下有何吩咐?”捎口信,捎文书,他已经习以为常。李世民的神情有些异样:“你父亲身体如何?”“陛下,还是老样子,腰腿疼痛总也不见好。”李世民的手指无意地弹着桌面上的白玉镇纸:“那你和君集学得如何?”秦山面带惭色:“这些日子,老师很忙,我只能每次回长安都去找一次他。”皇帝沉默了一下,这才说:“是啊,这也怪不得你。恐怕下半年,他会更忙。”李世民坐正了,说:“这次回去,你替我捎个口信给君集,让他这几日抽身来见朕。”“是。”秦山答应着。

这时,一个内侍来到门前,李世民示意他说。“陛下,周医士求见。”李世民挥手:“请进来。”周医士进来参拜,李世民下座相迎:“周先生,快请起。”周医士有点惶然:“陛下,折煞草民。”李世民笑道:“先生妙手,皇后的病大有好转,朕不胜感激。”周医士说:“这是托陛下的福。不过,恕草民多嘴,娘娘的病是多年操劳心力消耗积累下来的,即使痊愈,日后也需要精心调养才是。”“先生所言甚是。”周医士小心地说:“陛下,娘娘的病已有好转,汤药配合艾灸应当能平安无事,也无需小徒再用针,草民再次斗胆请您准我们回乡。”他看了一眼皇帝脸色又说:“草民来长安本来还要帮朋友购买一些药材,如今已经出来很久了。”李世民叹了口气:“周先生,朕一直希望你能留在太医署。”周医士低着头:“陛下的厚爱,草民心领了,只是草民实在不是个做官的材料,年纪也大了,精力不济了。”皇帝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朕不能勉强先生。但请先生看在朕的面上能多留一段时间。皇后是朕的良佐,而今又怀有身孕,朕不能让她再有闪失。先生若要回长安置办药材亦可,但请速去速回,皇后平安分娩后再返乡,如何?”李世民这一番恳切的言辞,让周医士再无法推脱:“陛下这么说,草民只能遵命。待办好事情,就回九成宫待命。”李世民想起了什么:“周先生,那就让朕的禁军护送你一程吧。怀玉,”他转向秦山,“你也回长安,送送周先生如何?”秦山拱手:“是。”

回长安的官道上已是花红柳绿,秦山和一起轮值的亲卫军官护着周医士的车驾缓缓行来。因为有周医士在,他们刻意放缓了行进的速度。天气已经有点热,他们这些年轻小伙额上都渗出了汗珠。车内,银屏不满地嘀咕道:“这坐车还不如骑马,累死了。”颠来颠去,又闷又热,她觉得自己腿都麻了。周医士说:“你一个女儿家,哪能出去和他们禁军的郎君们一起骑马。忍着点吧!”她觉得自己再沉默不语地闷坐下去,一定会被晃得头晕眼花,于是问师父道:“师父,您觉得宫里好吗?”周医士摇摇头。她微微一笑:“我看出来了,您这阵子不自在得很。”周医士笑了:“鬼丫头。”“陛下留您在太医署,您为何不愿意?”“我是个医士,留在太医署就不是医士了。”“呃?”银屏一愣。周医士和蔼地笑笑,不再多说什么了。

不想车子此时竟停了下来。周医士掀开车帘探看,看见秦山滚鞍下马。秦山说:“周先生,您下来歇歇吧,马儿也得吃点东西再继续走。”车子停稳,银屏再也忍受不了憋闷:“师父,我一定得出去,实在是闷死我了。”不等周医士再说什么,她已经钻了出去。正在喂马的秦山不由得犹疑地站了起来,走过来低声问:“可是走得累了?我们可以多歇一会儿。”银屏努力地压下心头那股欲呕的感觉:“没事。出来透透气就好了。”秦山说:“你慢慢走几步,应该会好些。可惜你又不能骑马,这一路委屈你了。”她扬起头:“谁说我不能?”秦山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你?”银屏一回头,程处政林远威他们都在看着他们,显然是已经听到了两人的谈话,脸上都带了点嘲笑的神气。她压不住陡然升起的怒气:“试试不就知道。”秦山僵了僵,没想到她居然恼了。他牵过自己的马来,把缰绳递给她:“我的马儿给你试一试吧。多加小心。”她也不说话,接过缰绳,秦山还正待扶一下她,银屏腾身一跃,轻盈地跳上了秦山那匹高大的骏马。秦山一愣,自己只觉得她年幼文弱,却没想到她并不是弱不禁风。

正这样想着,她已经催马向前奔去,当然不如他们这些禁军的年轻人生猛,但那架势显然也不是个生涩的骑手。周医士也钻了出来,着急地埋怨道:“秦将军啊,你怎么敢让她这样跑啊!”秦山说:“周先生,我看令徒骑术不错,您怕什么?”周医士焦急:“她年纪还小,有个闪失怎么办?秦将军,我求你了,快去把她追回来。”秦山答应了一声,随手牵过旁边程处政的马,便匆匆追去。风声从他耳边呼呼擦过,他很快跟上了她。银屏不曾减速,他只好在后面叫了一声:“屏儿!”她明明听见了,反而扬手一鞭。秦山只好把手指插进嘴里,打了个呼哨,他的马儿听到了主人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

他匆匆向前,拨转马头,含笑看着她:“好啦,别生气了,是我不该小看你。”银屏把幂篱摘了下来,粉扑扑的脸庞上逼人的神采让他突然觉得不敢直视。她用袖口擦了擦脸上汗水:“还不信我?”“信,怎么敢不信,你骑得很好。”秦山认真地说。“不过,回去吧,周先生很着急啊。”他看着她的脸:“我猜周先生的顾虑,是你一个未嫁的姑娘,不方便和我们这些后生混在一起。路不好走,车辇也不是太好,确实委屈你了。我去给你们当车夫如何?保证不似前面那般颠簸。”她避开他的目光,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拨转马头,两人竟都忘了扬鞭催马,慢慢地走回来。他偏了偏头:“回了长安,去见见我父亲吧!”“自然应该。”“觉得长安好么?”“好。”她眨了眨眼睛,但却没想出更多的词藻来形容。“留在长安如何?”银屏一愣,这话问得可是有点深意,她脸上的微笑突然带了点僵,目光往下移了移,视线落在秦山深绿色的衣袍上,没有作答。

秦山手下的亲府卫士看着他把自己的坐骑交给了车夫,大眼瞪小眼。秦山自己则坐上了车辕,驾着车缓缓前行,比起刚才稳了许多,亲府卫士们也只好在后面慢慢跟随。他背对着车帘,扬声问:“周先生,这次觉得还可以么?”“秦将军,真是不敢当,很好,多谢了。”周医士觉得刚才口气重了点,忙又解释:“她父亲是我至交好友,她从小就和我们老两口一起,她师娘疼她疼的什么似的,出点事我还不得被埋怨惨啊!”“周先生莫谢,晚辈有个请求,不知您能应允否?”“秦将军请说。”“先生,家父身体一直不太好,前日得蒙机缘相见,三生有幸。欲请先生为家父诊疗,不知可否?”

“哦,不知令尊有何不适?”周医士掀开车帘,钻了出来,也坐在了前面。秦山说:“家父沙场征战多年,落下许多伤病。这些年来,肠胃屡屡失和,只能食温软之物。腰背酸痛,屡屡发作,严重时无法行走。常年服药,但总是未见根治。”周医士似有所悟:“请问令尊姓名?”秦山还没说话,车帘后面传来银屏的声音:“师父,秦将军的父亲就是翼国公秦琼秦叔宝。”“啊!”周医士看向秦山的眼神里闪出惊讶的光,“原来你是小国公,失敬失敬。”手握着缰绳的秦山非常别扭,侧了侧脸:“周先生折煞晚辈了。晚辈名山,字怀玉。”周医士又重新打量他一眼,说道:“翼国公英武神勇,名满天下,老朽自然也有耳闻。小将军亲自相请,自然也无有不应的道理。翼国公身经百战,戎马多年,恐怕饮食起居都难以周全。根治,怕是难,只能调养为上。到长安后,约定日期,老朽准时去府上,如何?”“如此,多谢先生了。先生肯屈尊一顾,定当重谢。”“这个不必提。”周医士全然不愿提这个,看看路边,突然眼睛一亮:“啊呀,看看这些怒放的鲜花,长安的春天都快过去了。”“是啊!”秦山想起了什么:“上巳节已经过了,牡丹芍药马上又要开了,想必长安郊外又要热闹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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