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把药方摊在柜台上,扫了一眼,扬声朝楼上叫道:“阿燕!下来帮个忙。”年轻人看着她低头挨个翻找药柜,一头青丝乌黑发亮,发间除了一支形制古朴的木簪没有任何装饰。楼上有人应声,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跑下来一个年龄相仿丫鬟打扮的女孩子,秀眉大眼。那女子神情专注,修长的手指灵活而娴熟地把药称好分开,后来的女孩子手脚利落地帮忙包捆。年轻人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还没黑透,长长地吁了口气,这才用袖口擦去自己额上亮晶晶的汗水。
“好啦。”那被小二叫做陈娘子的少女也喘了口气,把包好的一大捆药包推到他面前。“您这是十二味药,唉,阿燕算算多少钱来着?”阿燕说:“八十文。”年轻人赶忙去怀里掏钱,摸了半天没摸着,窘得满头大汗。“这位娘子…实在抱歉,我忘了带钱,明日送来如何?”那女子黑白分明的眼睛向他看来,他这才注意到那不施粉黛的瓜子脸上肌肤细腻,一张好看的小嘴,像是含着一丝忍不住的笑意——是在笑他的窘样?“郎君府上是?赊账的话,我好转告掌柜。”年轻人犹豫一下,说:“我是翼国公府的人。”她笑笑,这下唇边现出一个浅浅的梨涡:“好的,郎君请走吧。”年轻人道谢,急急地催马走了。
“唉,二娘,这可不是咱家开的店。都如你这般大方,不赔本才怪。”丫鬟模样的女孩揶揄道。“我觉得他不像是个无赖。大不了我赔,不给他药万一是条人命,我罪过就大了。”那个月白衫子的女子不在意地说。“你都快被周先生教傻了!”阿燕挖苦道。“这事可不许对我师父说啊!他最不赞成我来柜台上看,说抛头露面没有个淑女样子。不然,我明天就不带你去曲江池!”“哎别,别!”阿燕忙拉住她衣袖:“我不说,不说!”
夕阳下的九成宫,金色的落日余晖投在山峦间。一骑从官道上踏踏而来,到了宫城前,着一袭深绿色圆领袍,身形矫健的年轻骑士勒住马缰,仰头看了看。满目皆青翠,清风扑面而来,带着山间特有的凉爽。九成宫依山而建,夕阳下格外壮美,但一眼看去明显能区分出宫殿的两种风格——富丽堂皇,高大精巧的是前代皇帝所建,相形之下明显矮小朴素的是当今陛下的手笔。城楼上早有哨兵发现了他,向他喊道:“来者何人?”骑士从怀中掏出一块禁军令牌高高举起,没觉得他是在喊叫,中气十足的声音却清晰地传了上去:“右卫亲府校尉秦山秦怀玉,前来当值!”城楼上的卫士示意放行,来人敏捷地催马上了吊桥,进入宫城。
骑士轻捷地滚鞍下马,原来是个颀长端正的青年,他把马缰交给城门口的卫士。从长安骑马来到九成宫,路途可不算近,但他半点疲态也无。他轻车熟路地向宫院内走去。宫外的内侍接过驰报,入内通传。片刻后,一个稍微上点年纪的内侍出来,微笑着躬身道:“秦校尉,陛下让你进去。”青年整了整衣襟,解下腰间的刀交给门前侍卫,走了进去。一个年纪四十上下,相貌威严,身穿赭黄色圆领袍的中年男子在几案旁坐着,正是大唐天子李世民。一旁坐着个年纪更大一些,身穿紫色绔褶的男子,一张团脸上浓眉虎目,正是皇帝的姐夫,平阳长公主驸马谯国公柴绍。屋里已经有些暗,内侍们点上了灯烛。烛焰摇曳间,李世民的脸显得几分疲惫与憔悴。
他示意一旁的宫女搬来褥垫,声音嘶哑地说:“怀玉,坐吧。”他看着这个浑身散发着朝气的年轻人,沉重的神情稍显轻松了一点:“长安那边如何?”秦山回答:“臣离开前一切如常。”李世民又问:“君集叫你送驰报来给朕,他可曾还有别的话?”秦山说:“兵部尚书未曾有口信相托。恰好臣该来离宫当值,便把驰报捎来了。”说到这里,他疑惑地扫视了一下李世民和柴绍那两张紧绷绷的脸:“陛下莫非有回信给兵部尚书,若有需要臣便连夜赶回长安。”李世民摆了摆手,苦笑着说:“得啦,你跑回去也没用!既然如此,你就先下去吧。”他转向一旁的柴绍:“嗣昌,此事明日再做计较,你也先去休息吧。”柴绍站起身来:“陛下,您也早些歇息吧,臣告退。”
走出内宫的门,秦山这才发问:“柴将军,您为何总是瞪着我?属下哪里做得不妥?”贞观四年打下突厥后,原兵部尚书李靖升任右仆射,原右卫大将军侯君集升任兵部尚书,镇国大将军柴绍便兼领右卫军务,正是秦山的上级。柴绍恶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头:“你这个校尉都快把我烦死了,你父亲一有事我就得想法调你的轮值!”谁让他是翼国公秦琼唯一的儿子,皇帝念在秦琼身体不好,不免都照顾秦山三分,柴绍也就只好明里暗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秦山在亲府干活倒是没得说,只要人来了,任劳任怨,从无功臣子弟的架子,只是今年秦琼闹病的次数明显频繁,他便也时常告假或调班。他的顶头上司亲府中郎将从不多言,每次都是直接报告柴绍,一卫的长官忙得团团转,还得亲自过问一个显然是一般人得罪不起的校尉的事,恨得柴绍直咬牙。秦山自知理亏,呲牙咧嘴地躲闪:“柴将军,抱歉抱歉。”柴绍没好气地说:“今年赶紧娶个媳妇,把家里安顿好,不然年底考课让你好看!”“是是。”秦山答应着。
天色全都黑透,柴绍回头看了一眼已经闭锁的内宫大门,吩咐道:“去吧,带好你的兵,夜里警醒着些,多巡查岗哨。”他压低了声音:“侯君集让你带来的是个坏消息,吐谷浑不老实,陛下心头正气恼着呢。”秦山也不多问,在亲府已经待了五年整,谨慎这二字他算是学得初见成效,挺了挺胸:“是。”
秦山回到九成宫中宫门口的城楼,这正是今夜他值宿的处所,披上甲胄,找来自己手下的两个旅帅,交待一番,和上一班卫士交接,换上新的岗哨。照例他这个校尉隔一个时辰也得巡查一次。秦山安排好了,便在瞭望台下面的小房间里坐了下来。他盘膝而坐,靠着墙闭目养神,横刀放在手边,随时可以拿起。寂静的夜,只有不时传来的卫士们的脚步声。一个时辰过去了,秦山在自己值宿的城楼各处巡查了一圈,安然无恙。他重新坐下来,看着摇曳的火光把自己的影子拉长了投射在对面的墙壁上,不免有些困乏。这个夜晚应该很快就会过去,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突然记起,今早出来时忘记了吩咐家人去杏林春送药钱。秦山下意识地搓了搓手,人家肯定会以为他是骗子了。
一阵急促得不同寻常的脚步声从通往瞭望台的楼梯上传来。秦山瞥了一眼水漏,离他上一次巡查并没到一个时辰,他一骨碌翻起身,看到他手下的一个卫士跑了下来:“秦校尉,不好了,有人闯宫!”红红的火光映着他紧张的脸,秦山抄起横刀便冲上了楼梯。还没走到瞭望台上,他胸口一紧—一阵箭雨带着呼啸的风声划过夜空,接着传来几声惨叫,他看到城头有卫士倒下。秦山问那个卫士:“看清楚是什么人了吗?多少人马?”卫士摇头。虽然看得不甚分明,秦山听出其中有人说着突厥语。他喘了口气,一回头,两个旅帅都惶恐地站在他身后。虽在军中多年,秦山遇到这种事还是头一次,不免有点慌乱。他瞥见自己手下的旅帅和卫士们那带着惊慌的目光,番上的府兵们的脸绷得紧紧的。秦山不易觉察地吸了口气,告诫自己要冷静。他尽量保持声音平稳,吩咐道:“林远威,速速禀报柴绍将军,就说有突厥人要闯宫!”他又转向另一个旅帅:“程处政,传命弓箭手准备,我们要把他们挡在中宫外面,决不能让他们伤到陛下!”他又叫过离他最近的一个卫士:“你,速去把中郎将请到这里来!”
他正欲探头观察敌情,嗖地一支箭直冲他面门射来,秦山早有防备,闪在一边。他顿时心头火起,抢过身旁卫士的角弓,搭箭上弦,一箭飞去,只听一声惨叫,下面正在张弓瞄准的那个突厥人倒下了。府兵们只知道带他们的这位秦校尉很年轻,是功臣子弟,却是头一次知道他有如此好的箭法。秦山高喊:“大家都听见了,下面是谋反的逆贼,弓箭手,给我射,一个也不许放上来!”他紧张地注视着下面越逼越近的突厥人,手中的角弓连连发箭,射倒了好几个。
此时亲卫中郎将也冲上了城楼。秦山回头,中郎将说:“已经通知陛下了。据说是阿史那结社他们几十个突厥人,你把这里守住,收拾得差不多了出去抓活的!”秦山一惊,想不通何以是已经被授予中郎将官职的阿史那结社,但此时哪还有功夫去追究,他回头看了看,宫城内火把结成了长龙,应是柴绍已经知晓消息做了安排,心中稍安。他再无顾虑,指挥着自己手下的卫士们把守城头。慢慢地他发现果如中郎将所说,人数并不多,箭雨过去后,那些突厥人眼见无望,开始后撤。中郎将带兵出去一阵砍杀,秦山在城上带着弓箭手护卫,恨得牙痒痒,但只能干着急。
待到卫士来报告已经把这帮闯宫的突厥人尽数拿下,他这才松弛下来,觉得双腿发软,差点瘫坐地上。他下了城楼,想走到宫城的院子里看看俘虏都是些什么人,却见院内一片火把,生生把整个宫院照得通明。秦山疑惑地看去,见天子李世民不知何时站在院中,一身甲胄,满脸肃杀。他再一看,天子身后还有一架辇车。秦山瞥见几个宫女正小心翼翼地扶下一个人来。他知道这次李世民带了皇后同行,应该是皇后无疑。他又看了一眼,不禁吃了一惊,皇后腰身臃肿,却像是怀有几个月身孕。虽然时常出入宫禁,能见到皇后的机会并不多,他这一阵子又忙着家事,居然不知道皇帝即将又添一个嫡出的皇子或者公主。
他正在发愣,猛听得李世民朝着宫人怒吼:“谁让皇后来的?有个闪失你们担当得了么?”宫女内侍跪了一地,顿时鸦雀无声。柴绍他们也不敢吭气。却听得皇后温婉而虚弱的声音:“陛下,不要怪他们。您穿着甲胄出来,臣妾在里面还怎么呆得下去?”李世民叹了口气,扶住皇后:“好啦,如今没事了,你放心回去吧。”长孙皇后端庄秀丽的脸上神情十分委顿,听了皇帝这话仍然不放心地看了一圈。
柴绍拱手:“皇后娘娘,是几十个突厥人妄图闯宫,多数被击毙,余下的也都擒获了,娘娘放心。让陛下和娘娘受惊了,臣等罪该万死。”秦山这才感觉到自己背上的冷汗粘住了贴身的单衣,不觉后怕。这几十个突厥人实在是来得猝不及防,如果今夜让他们从自己负责的中宫城楼上来,那着实才是罪该万死。离交班还有一个时辰,皇帝和柴绍他们走后,秦山这才松开捏紧的拳头,手心里尽是汗水。他也不敢坐着了,惴惴不安地在城楼上一直徘徊到天亮。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阿史那结社,原突厥突利可汗的弟弟,居然妄图进九成宫行刺天子。今年吐谷浑的事就够让天子烦恼了,这个节骨眼上又来这场行刺,简直是添堵。
天亮时柴绍亲自来了,他也被折腾了一夜,显得疲惫不堪。秦山伸手盖住自己的一个呵欠:“柴将军,您怎么来了?”柴绍说:“皇上有吩咐,你找几个机灵点的卫士跟着内侍回长安请个大夫过来。”秦山脱口而出:“御医干什么吃的?”柴绍白了他一眼:“御医能治好,还用得着请么?皇后昨夜被惊吓,又受了寒,气疾又犯了,把御医们也折腾了半夜,没有办法。刘奉御提到长安最近来了一位他家乡的医士,颇有盛名,请他来一看也许有办法。陛下大发脾气,不过最终是同意了。”秦山疲倦地答应着,顾不上去多想什么,按照柴绍的吩咐点了几个人,自顾睡觉去了。这一夜,他可真正是耗得筋疲力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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