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鬼?!
他被吓得跳起来,好像已经看到了身后有恐怖的东西。几乎同时,一支大箭和一道火流分别擦过他的身体两边,命中了他身后的废墟,发出一声轰响。
阿云惊愕地回头。一只鱼形头颅被箭钉在砖石中,表皮被烧成焦炭,兀自抽搐着翻动尖牙——妖鬼。
他啊地一声后退了几步,再向那两个军士的方向看去,发现两卒缩在后头,站在原来位置的是两个高大男人。
一人持弓,一人掐符。
他想起来,爹和娘讲过,村子虽小,但也有守备军守护……两个男人的出现又让他激动起来:他们一定知道爹和娘在哪!
而没等他鼓足勇气上前,持符男人瞟了他一眼,转头向旁边的男人问道:
“这小家伙……严百户可否交给靖霖司处理?”
阿云有些发懵,但他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被叫做严百户的男人没有说话。
这时,一个军士跑过来,向两人挨个行礼,磕磕巴巴地说:
“报告两位大人,东侧搜索了一遍,没……没有发现活着的平民……”
一瞬间,阿云感觉脑袋像是挨了一棍子似的昏沉起来:爹和娘呢?
其实早在见到自己的家倒塌时,他就已经有了最坏的猜测。可阿云只是个孩子,他面对恐惧的唯一方式就是回避。但在军士的声音响起后,这种残忍的可能性再也不可能被忽略。它跳了出来,把一面旗子深深插到阿云的心里,放肆叫嚷着:
爹和娘死了!
他踉跄几步,踩到水洼,泥水的冰冷顺着双脚向上,蔓延他的全身。
军士听见水声,才注意到阿云的存在,他心中惊喜,扭过头要看看这个在大灾中幸存的孩子。但当那孩子的脸在他的视野中清晰起来的时候,他哇地大叫了一声,竟是被吓了一跳。
阿云也被这声大叫惊醒。他这才发现,军士们看他的眼神中满是惊惧和戒备。连那两个男人,手都没有离开过腰间的冷刃。
阿云低头看见了水洼中映出的自己。
灰白的皮肤、狰狞的鳞片、突出的骨节……
妖鬼?!
原来那两个军士说的妖鬼,是我?
男孩扑通趴到地面上,竭力睁大眼睛盯着水面里的自己。
不是……不是我!
水面的波纹平静下来。
倒影却依然灰白,狰狞,可怖。
阿云从地上弹起来,疯狂地抓挠自己身上的鳞片,指甲穿透皮肤,鲜血淋漓。
他不承认自己变成了妖鬼,变成了那些毁掉了他的家的东西。他想把那些鳞片拽光,把灰白的皮肤扒下,把突出的骨头砸碎……只有这样,才能变回自己原本的模样,才找得到原本的家……
阿云嘶吼着自残,脑袋里再也没有别的思绪……
他疯了。
周围的军士畏缩不前。他们也不能确定这个模样可怖的小孩到底是该杀还是该救,只能纷纷犹豫地看向身边的百户。
其实没等他们眼光转动,严百户的身影便一闪而过,眨眼间已经到了男孩身边,手掌飞快地朝男孩的后颈一磕。
男孩疯狂的动作一滞,软软地倒了下去。
即使是晕厥过去,男孩的眉毛依然皱着,呼吸断断续续。
严百户叹了口气,其实他也不知道如何处置这个男孩。
他忽然看到了男孩身边的一条手链,没有多想,把它放进男孩的衣袋,算是对这孩子的告慰。
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完成的瞬间,男孩的眉头舒展了。
严百户一怔。地上的男孩身上的异样,竟然在一点点消除!鳞片翕动着缩进皮肉,突出的骨节平复,面庞恢复血色……
严百户不着痕迹地观察一会儿,确定男孩的变化被他掩藏在身影之后。
他压住情绪,远远地冲那掐符男人道:
“这孩子没扛住……余下的我来处理吧。”
……
永历二十年(公元1666年)
赤嵌城里人人都在传说,严世同百户收了个义子。
当然,如果仅仅是如此,当然不值得被人们大肆议论。
说起下文,大家总会掩住嘴巴压低声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说是义子,实际上是他养的娈童罢了。”
听者无不目瞪口呆,略一思索,便又恍然大悟:
“难怪严百户迟迟不娶亲,原来是好这口!”
“别乱传哈,严百户挺好的人,真有这点呃……癖好,也算不了什么。”
话虽如此强调,但这消息依然人人在传,越传越邪乎,细节也越来越丰满,丰满到由不得人不信。
“你瞧他那义子,小男孩,长得跟小女孩似的俊……那谁说,晚上还在他家旁边听见声了!”
“真的假的!?”
“不信你问问去。”
这样一来二去,连上司耳中也飘进些风言风语,看向严世同的眼神都有些古怪了。
而作为流言中的主人公,严世同可真是有苦难言。
自己的义子就是那个在大灾中活下来的男孩。为了掩人耳目,他还特意将男孩送到别的地方暂住一段时日,以免被人将他的义子和那个半妖少年联系到一起。
事实证明,没有人有那个想象力。那半妖少年过于狰狞可怖,而百户的义子又生的俊俏无比。再加上目击者本就不多,男孩的身份便轻松地应付过去了。
没成想,男孩的脸蛋又引发了新问题:关于男孩的恶意揣度不知从何处冒出了尖尖。
严世同早早就听说了这个谣言,但他不想理会。毕竟这种事情,约解释越糊涂,放一会儿应该就过去了。
但严世同这个没娶媳妇的老爷们在这方面的意识还是有些短板。等他意识到事情难以收拾的时候,阿云正和街坊邻里的大小孩子打成一团。
阿云年龄和身板都不大,但有一身骇人的蛮力。再加上义父严世同是行伍出身,能教他的东西翻来覆去也就那几样:认字写字,还有拳脚。
“这些字都认得了?那教你练几招吧。”
“这招学会了?那教你认认字吧。”
这一带的居民都有点身份,孩子也大多养尊处优,论起野性根本没法与阿云这种乡下孩子比。他们自己也深知这一点,平日轻易不敢惹阿云。
最近满天乱飞的消息,孩子们在听父母聊天时也听到了。虽然他们不知道“娈童”是什么,但总算有了嘲笑阿云的资本,于是聚作一团,指着阿云嘻嘻哈哈。
“百户挺长枪,专戳大库当~”也不知是谁编的口号传进了孩子们耳中。他们当然不理解具体的含义,但知道戳的是谁的库当。便喊着玩,而且越喊越起劲。
“百户挺长枪,专戳大库当~”
直到阿云抡起路边茶馆的长凳……
孩子们看见一个长条形黑影“悠~”地一声飞过来,身边的两个伙伴就被砸倒。叫喊声也戛然而止。
“你干什……”一个孩子吓破了音,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完,因为一只攥紧的拳头已经伸到了眼前。
“噗”!拳头不偏不斜落在脸的正中央。
“呜”!挨打的孩子向后跌去,两只鼻孔一齐冒血,疼得呜呜叫唤。
“啊他打人!”
小孩们惊叫着逃窜。阿云咬着牙,一言不发地紧追,撵上了就揍,出拳也全然不顾什么章法。左一记直拳,东街的胖子成了乌眼;右一记扫腿,西街的大个儿成了瘸子……
阿云看都不看他们的伤势,只想揍到他们永远闭上嘴。
身上的衣服突然一紧,他被一只大手拎了起来。
回过头,他看到了义父的脸,然后屁股上挨了一脚。
“混小子净给老子惹麻烦……”
……
严世同提着阿云挨家挨户地道歉送礼,好歹把事平息下来。
两人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站直了!”
严世同拿棍子敲敲地面。阿云站得笔挺仰望着义父,眼里又是紧张又是不服。
严世同也很是头疼。这小子简直倔的像头驴!让他给人家道歉,还扬着脑袋,严世同得使劲压才压得下去。
“平常日教你站直,不是让你梗着脖子死犟!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不是你犯倔就没事!”
阿云微微低头。
严世同却发现自己词穷了。他内心甚至期待阿云能反问甚至顶撞他……只要不是眼前这个垂头丧气地模样。
“平时打打闹闹可以……怎么还抄凳子砸人呢!?”严世同终于找到点说辞,但他马上就发现了不对劲,因为被凳子砸中那两个孩子是伤的最轻的。
阿云把头埋地更低了。
严世同心里也不舒服。他蹲下来,看着阿云的小脸,却发现后者撅着嘴大睁着眼睛,竭力不让泪珠子落下来。
这副可怜又好笑的模样把严百户看乐了。他丢掉木棍,拍了拍阿云的肩膀:“好啦不怪你了。回屋去吧,王婆给你做的饭。”
阿云抬起头,看着义父的脸,表情抽动两下,哇一声哭了。
……
时间回到现在
军帐中蚊虫成群,又闷热无比,就算把总单独的营帐也不能避免。
姚云在行军床上坐起,随手拿来一条毛巾在身上抡了抡,嗡嗡乱叫的蚊子一哄而散,又徐徐聚拢回来鸣叫不休。
他睡意全无,把汗衫穿好,翻身下床,点起一盏小灯。
灯光照亮了床边摆着的刀和甲,以及一个装着个人物品的布袋。他翻找一会儿,拿出那串手链。
不管是什么时候,阿清留下的手链总能在他情绪不稳定的时候给他安抚。虽然他曾经也有把它弄丢过,但它总会在第二天早上出现在他的身边,给他一种奇妙的安全感。
但今天不一样,手链中,似乎在传出某种不平静的情绪。
姚云把手链贴在额头上,闭上眼睛。
熟悉的幻听没有出现。这可是这么多年来头一次。
他感知了好久,最后疑惑地睁开眼睛,想检查一下手链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但当他睁开眼睛的瞬间,看到的是一张笑盈盈的女孩的脸,短短的辫子正在轻轻摆动。
姚云一瞬间就认出了这个女孩的身份,但是有一种自己的脑子也像手链那样失灵了的错觉……
阿清!
依然是当年的模样,赤着双脚,身上干干净净,只是身子有些虚幻……
“发什么呆呢!”阿清在他眼前挥挥手,好像十几年前的那次偶遇就发生在昨天。
姚云没这么坦然,他感觉自己有太多的东西要问这个神秘的小女鬼:当年她为什么单单把自己带离新屿里,又是从何得知新屿里即将覆灭的,自己身上的妖变是怎么一回事,她为什么在这些年消失不见,又在今天夜里突然现身……
“我知道你有很多事要问……”阿清的语气和她小小的身子颇为不搭,“但你要先听我说……我救过你一次,这次也不会害你。”
看着女鬼的小身板,姚云突然发现这十几年中,长大的不止有自己。
“那次确实很谢谢你。但我还是想知道,”姚云把两肘撑在腿上,“你到底为什么要帮我?”
“重要么?”小女鬼面无表情地昂起头。
姚云点头。
“嗯,一是因为那天只有你在外面。寻常人家有镇木,我进不去。”
姚云当然理解,十几年前她拿出的镇木不过是障眼法罢了,阿清再怎么说也是鬼,绕不过货真价实的镇木。
“二是因为……”阿清脸上突然浮现出丝许红润,“你好像对我有种特别的吸引力。”
“咳……”
姚云从义父严世同那儿继承了粗大无比的神经,却也继承了不会和女人打交道的特质,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
阿清脸色发红,抱着胸气鼓鼓地看着他。
“呃,那你……”姚云认识到阿清应该不会想回答他任何问题了,于是按下好奇心问道,“你是来做什么的呢?”
“来告诉你一些事情……这次我可帮不上什么忙了。”阿清边说边左右看看,居然没在军帐中找到一条凳子,嘟囔道,“姚把总果然领兵有方……”
姚云干笑着听她抱怨,才明白她要找凳子坐,便挪挪身子在行军床上让出一块空间。小女鬼不客气地坐上去,晃荡着小脚继续说:
“新屿里的下面是一个庞大的道术封印,但是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开始松动……打个比方,就是一把锁快要锈断了。每当锁链不稳定的时候,妖鬼就会倾巢而出,在这把锁上扯出更大的缺口。只是这锁产生波动的周期极长,二十几三十几年不等。
“上次封印的失衡,对我也产生了一种吸引,让我短暂凝成了实体……我不是没脑子的妖鬼,但也没法阻挡妖鬼的大潮,只救得下你。”
阿清低头看着地面。
“封印的失衡又要到来了。我突然现身也能证明这点。”
姚云一挑眉毛:“你要我守住封印?”
“不,是去是留你自己决定。”阿清抓起那串手链,“重要的是下面的话。”
姚云不自觉地坐直了些。
“上次我让你远离你的家,虽然你不愿意,但事实证明我是对的。这次无论你是要坚守,还是要离开……”
阿清的手指远远地指向营帐外。
“让那个耳朵缺了一半的家伙离你远一点。”
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肩扛巨大陌刀的男人的身影。
林立。
“他的体质应该和我很像才对。”
“不像,也不一样。我说不清楚,但我能肯定,这家伙很危险。”阿清看着他的眼睛说。
“知道了……”姚云深吸了一口气,“还有,那封印,锁的是什么?”
阿清苦笑了一下。
“给这片土地带来厄雨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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