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九年(公元1665年)。
东宁,新屿里,一栋木房中。
水汽铺满顶棚,惹得人胸中憋闷。透过窗户的昏黄阳光倾斜着变暗,慢慢地被火光取代了地位。因为木柴有些湿润,火烧得也不痛快,还不停冒着黑烟。鼓捣着炉灶的男孩咳了几声,用手在鼻子前扇扇风,将门开了一个小缝,好让烟不再倒灌。
门外,爹正做着木工。屋里,娘往米缸里舀着米。一家三口人没有一句闲话,气氛冷清。
男孩打了个哈欠,伸手摸了摸旁边堆着的柴堆,还是能感觉到一点湿气。
东宁天潮,雨前尤甚。虽然早早被搬进了屋,可柴火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潮。把柴火烘得干燥些,能方便以后烧火。
男孩在灶坑旁盯着柴和火。他的工作很简单:火小了,就加两根柴或是掏一掏灰。再分出点眼神,看着火星不要迸到柴火上去,就算是胜任了。
但这工作实在无聊得很。为了省柴火,爹和娘也不会让他把火烧得很旺……男孩填进一根木柴,把柴火堆往远离灶坑的方向推了推,就坐在地上开始走神。
“把那个陶盆给我!”娘的声音从里门后面钻出来。
男孩被突然冒出的黑烟呛了一下,连忙爬起来答应:“来了来了!”
灶台上摆着一只大大的陶盆,造型土气,但有一个最大的优点:能装。
男孩拍掉手上的黑灰和木屑,又在衣裤上擦了擦手,这才把陶盆捧起来。但陶盆块头太大,他低头看不见脚下,只能侧着脑袋艰难地迈过柴堆。
女人探出头来,看到男孩摇摇晃晃,张口喝道:
“你不会先从柴火上跨过去再拿盆吗?!要是敢把它给我打碎了……”
话音未落……
男孩脚下一拌。
“砰……”
陶盆就这样摔碎了。
“坏了!”
男孩浑身一颤,他看到做着木工的爹骂骂咧咧地抄起棍子,另一边的娘左找右找最后拿起了扫把……
要挨揍!
脑子转的飞快,可他腿上动作更快。在他意识到要挨打之前,两条腿早已飞快地倒腾起来。他敏捷地闪过爹的大手,夺门而逃。
“兔崽子,给老子回来!”尽管听见爹的骂声越来越远,他依然不敢慢下步子,跑出好远才停下来喘口气。
幸亏动作快,不然少不了要吃一顿好揍。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喉头却突然一哽。
天快要黑下来了,他一个小孩上哪去呢?
炊烟从身边的泥墙瓦舍上冒起,混入灰蒙蒙的天空中。他沿着熟悉的土路慢吞吞地溜达,不敢回家,又不敢离家太远。
去大木家待一晚?不行,他家两个大人有点凶,上次在他家待得稍久了点,就看见俩人的脸拉得老长。
要不上二牛那儿?也不大行,二牛爹娘要是看见他,保准要把他送回家。
现在要是回去,估计会被打得更惨……
哎呀,还不如当场挨了那顿揍呢。男孩又气又怕,不敢回家,只好一个人在村里瞎逛。
入夜前的新屿里已经看不见什么人。男孩孤零零地走着,忽然看到一个陌生的身影。
那是个女孩,正低着头在自己前面走着,露给他一个侧脸。男孩仔细辨认了一番,发现自己居然不认识对方。
怪了。新屿里总共就这些人家,小孩子们早就相互熟识,还有他不认识的人?
是新搬来的?没听说哪搬来了人啊……男孩纳闷间,女孩已经注意到了他,笑着朝他挥挥手走过来,一双小腿白得像莲藕。
看着这个女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是觉得……她长得挺好看的……嗯,比他认识的女孩子都好看一点……而且辫子摆起来也蛮可爱。
男孩忽然一阵局促:自己的褂子正脏的不像样呢!低头看去,果然活像是刚从烟囱里爬出来似的,净是黑灰。
他正懊恼着,女孩已经走了过来,笑着与他搭话。
“我叫阿清……你叫什么呀?从来没见过你哦。”小女孩比他的话还多,还没等男孩说几句,话语就像豆子一样蹦出来了。
“我爹我娘叫我阿云。我家是那边做木工的……”男孩看了一眼阴沉的天空,尽量不去在意自己脏兮兮的裤子,“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乱跑?”
“你不也一样?”阿清笑嘻嘻地怼回去,又把小嘴一撅,“我把家里的碗打破啦。爹和娘拿起扫帚要打我,我就跑出来啦。”
这不跟我一样么?阿云听着直瞪眼,却来了好为人师的劲头:“天黑了,外面指不定有什么东西,早早回去吧。”
他也是在给自己打气,好让自己有勇气面对那顿胖揍。毕竟,他现在能支撑着不回家,完全是因为:外面不一定有危险,但家里一定有棍棒。
阿清却直摇头:“不回去,回去就要挨打了!”
尽管四下无人,她还是神秘兮兮地凑到阿云耳边,好像生怕旁人听到:“我有一个小木棚子,每次我都躲在哪里……你也一块来吧。”
“要下雨了,一个小木棚子扛得住么?”阿云嘴上怀疑,但还是被她说得有点动摇。
“能!我有镇木!”阿清骄傲地挺起胸脯。
这会儿阿云彻底傻眼了。
这个岛上的年轻人,只要拥有了镇木,就被视为正式拥有了成家立业的资本。
而在像他这样的小孩子眼里,则代表着“不受父母约束”的绝对自由。
但镇木按户发放,在他们眼中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要是有孩子敢偷拿,那是要被吊在树上抽的。
眼前的小姑娘说自己有镇木,阿云无论如何不信。
“不信?走,我带你去看。”阿清拉住他的手,带他朝一个山坡后跑去。
虽然阿云依然有些怀疑,但心里也生出些希冀:万一她真的有呢?
阿清跑的很快,左拐右拐,上坡下坡,快的像要飞起来,阿云使劲跑才跟得上。
两个孩子在一个小山坡后停了下来。阿云左右打量,发现他不认识这个小山坡。
“喏,你看。”阿清小手一指。
阿云仔细找了一会儿,才在树丛中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木棚子。
这木棚可不是那种四条腿撑起一个棚顶的简单玩意。虽然个头小,三四个大人躺在地上就能把它塞满,但不妨碍它看起来很可靠:四面都用木头搭起墙,甚至还有一扇门。
“这是谁给你搭的?”阿云来了兴致。
“嘻嘻,保密。”阿清拉住他,“进来看看吧。”
阿云走进去。小木棚里很简单,除了一堆干草和破布没有别的东西。但对孩子来说,这已经算得上是一栋豪宅了。
“怎么样,没骗你吧。”阿清笑眯眯地把一块黄色的方木放在小木门上。镇木开始生效,一股暖流瞬间流遍全身。
惊喜之下,小小的疑惑很快被阿云抛在脑后。他发现这个小木棚简直是个绝佳的“避难所”,在这里待一夜……想想就让他感觉兴奋又刺激。
只是,这个念头刚转出来,天边响起一声炸雷,打断他的念想。
要下雨了。
天色快要完全黑下。感受着湿热的空气,可以预见,雨马上就要淋下来。
爹和娘会不会冒雨出来找我?阿云心中突然一促,而后恐慌便涌了上来,怎么也压不住:
万一爹和娘在找我时,遇到危险了怎么办?
爹在追我的时候只追了几步。他们肯定在家等我回去,我要是不回去,他们一定会出来找我……
阿云额头渗出汗珠,他从来没有这样让爹娘担心过。
“我要走了。”阿云突然站起来,“我要回家。”
“诶,别呀。”阿清愣了一下,站起来拦住他,“待在这里很安全。要是你回去的路上下了雨,你就这辈子都回不了家了!”
阿云被吓了一跳。
阿清又说:“雨天的晚上会有妖鬼的……”
“那是厄雨的晚上才会有……”阿云被同龄的小女生教训,本能地顶了句嘴,毕竟厄雨在被好好保护着的孩子的眼里,永远是故事;父母的焦急却是可以想象的、触手可及的现实。他又固执起来。
“我不能在这儿过夜,我怕我爹娘来找我。我要回去了。”阿云要去拉开小木门。
阿清挡住他。
“不要回家!听到吗?不要回去!”
阿云也来了脾气。
“凭什么!?”他绕开阿清,一把拽开小木门。
大开的门洞是个黑窟窿,镇木产生的温暖和安全感仿佛破缸中的水,瞬间见底。
一滴水滴在他的鼻梁上,阿云打了个冷战。他看见天穹拢上阴翳,淹没郊野的云影仿佛垂立天地的黑幕缓缓逼近。细密的雨丝在最后的日光下划过森白的轨迹,如长针般刺入大地。脚下的大地上黑色飞速蔓延,草木天空雨滴泥土,全都变成墨水中的煤块,只看得清轮廓。
阿云大脑瞬间被清空。
那些一块块,从天上掉下来,啪嗒一声摔在地上的……是鱼,还是蛙?
他还看见黑漆漆、难以描述的东西从土里钻出。它们艰难站起,或是直接贴地爬行……阿云的目光顿住,他发现那些家伙朝他转过头颅。
他看不清它们的眼睛。但那一瞬间,他确信,它们在盯着他!因为一种冰冷的感觉猛地攫住他的心脏。
妖鬼,虽然离他很远,但似乎就在……
眼前?
“咔!”
一只长着黑毛的手一把抠住门扉!
“啊啊啊啊啊啊——”阿云两眼一黑,惊叫着向后跌倒。
一只小手扶住了他,门砰地一声关紧,熟悉的暖流再度流淌在狭窄的木棚中。
“别害怕……”阿清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没事了……”
阿云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恢复。他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感觉到阿清把什么东西塞到了他的手里。
木棚里没有光源,阿云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感受着那小物件一粒粒的质感。但许是阿清的安慰起了作用,他慢慢接受了只能安分待在这里的现实。
“谢谢你。”
阿清微弱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嗯,睡觉吧。”
这句话提醒了他,他忽然感觉很疲倦,便拉过一团破布铺在身下,掀起一角盖在肚皮上,脑袋迷迷糊糊,眼皮开始打架。
木棚四角微微漏出潮气吹在脸上。雷声和雨声透过木桩的空隙,只余下一片唰唰声。
“爹,娘,下厄雨了,别来找我……”
他握着阿清给他的东西,睡着了。
……
他睁开眼,看到叶子稀落的树冠,和枝叶缝隙之上的蓝天。
身下是一片冰凉,还有些潮湿。
阿云一下子想起来,他在阿清的木棚里睡着了,还不知道爹和娘怎么样呢!他一骨碌翻身坐起。
没有木棚,也没有那个叫阿清的小姑娘。
旁边只有一棵大树,和一个圆圆的土堆。
他身子下面也没有什么草杆破布,衣服湿透,好像被雨淋了一夜。
只有手里的小物件还提醒着他昨晚的事。
阿云张开手,那是一串手链。
老实说,这手链并不很好看,是那种被小女生喜欢又被男孩子看不起的东西。
他甩了甩脑袋,头发上的水珠顺着脸颊淌下来,他打了个冷战,心里更加杂乱。
昨晚的事情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木棚和阿清去哪里了?如果是假的,这手链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问题很明显超过了男孩的理解能力。思考一阵没有结果,他干脆把这个问题甩到一边。
还是先回家要紧!
可临走前,他还是好奇地观察了下那个圆圆的土堆。
一块石砖在前面立着,上面刻着几个字。
阿云不认得字,可他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一座坟!
各种鬼怪故事一下子在他脑中活跃起来,想不通的问题也通通有了答案:
阿清不是人,是鬼!
想明白这一切的阿云如遭雷击,呆立了一刹,甩了手链,拔腿就跑。
不管阿清是好鬼坏鬼妖鬼,他现在只想回到家里!哪怕挨上十顿打也无所谓。
可是,这条路意外的漫长。来时没用多少时间,回去的路却好像望不到头。
但阿云没时间管这个,他只是朝着家的方向不停奔跑。
翻上一个小山坡,他蹲下来歇息。烟囱和茅草房顶露出视野。
那是二牛的家……要到了!
他兴奋地迈开腿,那栋房子一点点露出全貌:草顶、泥墙、围篱……他眼皮忽然一跳。
二牛家的房子怎么塌了?
他这才发现,整个新屿里安静地可怕。
一种不详的预感瞬间将他包围,他加快了步伐。
塌的,破的,烂得不成样子的……不过都不是他的家。
家在哪里?他呼吸急促,被一块碎石绊倒,又爬起来继续向家的方向跑去。
“爹!娘!”他再也抑制不住地哭喊出来。
废墟沉默着,用一片死寂回答他。
他最想看到的事物出现了!但看到它的一瞬间,那变成了他最不想见到的东西。
倒塌的土墙失去了遮挡视线的能力,一眼望穿的泥墙砖瓦碎片击碎了他最后的希望。曾放在屋檐下的水缸成了一地碎片。木头碎屑是爹昨晚在修的犁耙。院子周围的篱笆只剩根部埋在土里,断口的尖刺直扎眼球。
这里是他的家……至少曾经是的。而现在,那座熟悉的房屋,已经融入到废墟之中,和其他残砖败瓦毫无分别
阿云发疯一样哭叫,扒开砖瓦……他的所有念头都已经模糊,甚至意识不到他在哭泣叫喊。在他的潜意识里,他的家、爹和娘都完好地在废墟之下埋着……只要他能破开这道阻碍。
“你听见没?!还有人!”
有个声音传进耳朵,他麻木地转头看去,不远处的废墟,有两个兵卒模样的人探出头来。
他还在茫然。而兵卒颜色突变,扭头大喊道:“妖鬼啊!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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