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出发,那金额就足以让没有私房钱的余华朝感觉到捉襟见肘,可他也不好意思再要了。
他从没有想过,儿子会来解自己的燃眉之急。
当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上班的儿子突然折返回来,将一沓钱向他递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想去接,可又觉得这会破坏他做为父亲的威严,于是手就滞在那,余长安也半天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直到余长安从喉咙里挤了个“爸”字出来,余华朝才咳嗽一声问道:“你自己钱够用吗?”
“你路上注意安全。”余长安把钱塞到父亲手中后,只觉得如释重负。
“嗯。”余华朝别扭地应道。
余长安说:“我上班去了。”
“去吧。”余华朝说,可余长安走了两步,余华朝忍不住叫住他,“你等下,那个,你周末有时间吗?”
余长安明白,这是父亲想让他陪同的意思,他刚要拒绝,却发现父亲的眉宇间竟暗藏了恳求的意味,他不记得父亲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有过这般不硬气的时刻,拒绝的话语再难轻易讲出,一些往事也开始在脑海里浮现。
两个姑妈重新登门的时候,父亲不仅要求还在上课的他立刻赶回家,还直接给他汇去了机票钱!
在此之前余长安早就不向家里要钱了,可见父亲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然而,赶回家中的时候,他看不到两个姑妈眼中有期望修补关系的真诚,他只看到了那两人对自己家那老旧住房的嫌弃,她们提来的不过是些劣质的三无保健品,可神色中却好像是正在对余长安一家进行施舍!
那一刻,余长安知道了,这两人和把此事当做头等大事的父亲不同,她们只是心血来潮罢了!
可父亲并没有这样的自觉,只要这两姐妹抱着他的那条瘸腿,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他便感动到以为真的是破镜重圆了。
当这两个所谓的姑妈对余长安摆出长辈的姿态开始“好为人师”的时候,余华朝误以为儿子终于能感受到姑妈们迟到的爱了,所以,他要求余长安:“多听你姑妈的话!都是为了你好!”
余长安不是没想过直接把这惺惺作态的二人赶走的,可父亲的话,让他只能选择去装出一副谦虚受教的样子。
但他的样子,让那些人产生了误会,以至于到了小朋友百日宴上,他们还把余长安和余长安一家的人当成了软弱可欺的对象。
特别是大姑一家人,大姑和大姑父要做出大家长的样子,对余华朝横挑眉毛竖挑眼,他们的大儿子也在余长安面前摆出了一副“大哥”的做派,对这个全名都记不住的表弟颐指气使,不仅指挥余长安给他倒酒,还想让余长安陪他喝两杯,当余长安以不会喝酒拒绝他的时候,自觉威严受到挑战的他,便逢人就说,这个当弟弟的真是不懂事!
随着酒越喝越多,那帮人便开始越来越放肆了。
小姑直接指责起父亲的无情来:“你这当哥哥的,真够可以的,这么多年,怎么就从来不联系我们呢?”
父亲本想说话,大姑父却抢先道:“是啊,你看你,家里困难我们也不知道,安安你们也没教好,要是知道安安还去复读一年,你妈活着也得被气死。”
余华朝不忿道:“复读怎么了?他考的大学,你们再怎么复读也考不上啊!”
他的话让众人有些尴尬,大姑的儿子就故意把自己的新车钥匙摆在桌子上问道:“安安会开车吗?”
“他还在读大学呢!”余华朝说。
大姑的儿子得意洋洋:“我大学就会开车了!所以读书好有什么用,这人啊,得出去闯,得会社交,我看安安以后出社会了恼火,这酒不会喝,为人处事也差得远。”
其他人也快乐地七嘴八舌起来,这个说“这孩子太内向了”,那个说“这孩子怎么像个女孩子一样”。
这些东西本就是余华朝最不满意儿子的地方,被那些人直接说出来,他犹如被击中了软肋,便再也无心说话,只能猛灌几口酒下肚,但这一次,他破天荒地没有去责备儿子,反而是下意识地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似乎怕他被那些话给影响。
大姑在这时拉住余长安的手,做出一副痛心的模样说:“安安也可怜啊,你爸妈啊,就是没把你教好!你爸这个人年轻时候就不学好,刚参加工作就玩心大,一天天的寅吃卯粮,到处欠账。”
“我,我,那是……”
余华朝放下酒杯,想自证清白,可他结结巴巴的,没人愿意听完,其实就算他不结巴,就算他是这些人的至亲,也没有人会愿意仔细听一个瘸子说话的。
小姑直接抢白道:“你什么你,你一天胡吃海喝的,妈当年还帮你还过债呢!”
“妈知道的,那是,那是,家里要用……”
余华朝脸憋得通红,他还在试图解释,可其他人的附和声再次将他的话语淹没,余长安眼睁睁地看着父亲陷入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窘迫中,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在,哪怕这些人说话再难听一万倍,父亲也不会窘迫至此的。
而大姑又用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说:“安安啊,你可千万别和你爸学啊!”
“我爸挺好的。”余长安把手从大姑手里抽出来,冷不丁说道,“我爸是你亲弟弟吧?你就当着他儿子的面这么诋毁他?”
大姑瞬间愣住,她以为这老实孩子不会反击的,但不知是余长安声音太小,还是大姑父没察觉出余长安话里的火药味,他还自顾自地说道:“我看啊,就是你们妈不懂教育,太溺爱儿子了,这个惯子如杀子啊,要不然……”
“只有一个儿子,不溺爱他溺爱谁。”余长安直接把碗摔在地上,他的声音依然不大,但杯碗碎裂的声音,却逼得每个人都不得不看向他!
年龄最大,自认为掌控了家中最高权威的大姑父,当即拍着桌子怒道:“这是你和长辈说话的态度吗?!”
余长安没有理睬他,而是直接站起来用轻蔑的眼光将每个人都扫视了一遍,才冷笑道:“你们就是想说我阿婆重男轻女,对吗?”
“安安!”刚反应过来的大姑试图维护大家长的威信大声斥责道。
“别这么叫我,我跟你没那交情,”余长安语气冷漠又平淡。
“放肆!”大姑的儿子也站了起来,指着余长安怒吼道,“我命令你,赶紧给我爸妈道歉!”
余长安冷笑一声,直接走到他面前,身高的优势让他可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命令我?你以为自己是谁?”
“我是你哥!”大姑的儿子怒不可遏,说着话就把耳光朝余长安的脸扇了过去。
他敢先动手,是因为他自认为,除了身高外自己要远比余长安壮得多,可当他一巴掌挥空,余长安只是轻描淡写地就将他摁到桌子上动弹不得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有多自以为是!
等余长安把筷子抵在他的咽喉上时,那阴鸷凶狠的样子,更让他浑身一软,差点尿了裤子。
其他人也被余长安的样子吓得不敢靠近,只有余华朝还在对他怒喝:“混账东西!快把你哥放开!”
“他是我什么哥?他给过我什么帮助?还是给过我什么照顾?这些都没有,逢年过节的时候,电话总该有一个吧?连这都没有,什么臭不要脸的东西,就来给我当哥!”余长安看似在回应父亲的话,眼睛却始终落在他两个姑妈身上。
说完之后,他的眼睛又死死地盯住小姑的丈夫。
那个男人很清楚这个七岁就在丈母娘灵堂上把自己给开瓢的小子,能有多无法无天,所以他从头到尾都不敢跟着那些人瞎掺和,但看余长安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显然是没打算放过他!
余长安说道:“我爸顶了班,我阿婆把房子给了我,你们都不服气是吧?那没办法啊,谁让我阿婆有儿子,我爸也有儿子呢,有的人啊想把东西给儿子,他也生不出来!你说对吧?小姑父!”
小姑父的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丈母娘是不是重男轻女他才懒得管,反正他从来都是,要不然也不会快五十了,还去要个二胎,本来又生个女儿就够让他揪心了,还被人当面这么说出来,他倒是有心发火,可是看着余长安一只手就把那么个膘肥体壮的人摁得动都动不了,他又不敢发作了,只能用怨毒的目光,看了眼妻子和大女儿!
虽然刚才说的不是真心话,但余长安很满意自己的挑拨结果,他又一字一句道:“我阿婆很好,我爸妈也把我教得很好,不会说话就把你们的臭嘴都给我闭上!”
大姑嗫嚅道:“我们不也是关心你吗?”
“关心?我爸出事的时候,你们在哪?别说你们当时闹矛盾不知道,我是用两只脚跑到你妹妹家里去通知的,那天很巧,你们两姐妹刚好在一起!”
周围的宾客,也被这一桌的情况所吸引,听着余长安的指责,他们不免议论纷纷,做为主人的小姑脸上挂不住了,赶紧狡辩道:“我,我们不是以为不严重吗。”
“病危通知书下了三封!严不严重,我一个小孩儿都知道,你们不知道?”余长安反问道,“怎么?你以为通知你们是想向你借钱?那你们放心,我们家再困难也没用过你们的一分一厘,你们听好了,我长这么大和你们这些什么姑妈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一边说,一边扔掉筷子,用腾出的那只手端起桌上的酒杯,把酒斟满后,他又说道:“哪怕是今天这顿饭,我们家给的礼金也绰绰有余,多出来的钱我不找你们要了,这杯酒,我受得起!”
说罢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他又把杯子再次斟满,贴着被他压在身下的人的耳边说道:“忘了告诉你,其实我挺能喝的,但我不是跟谁都喝!”
他说完就把杯中酒淋在了这位表哥头上,接着手一松,又是一脚踹到表哥的腿上,表哥当即跪倒在地,爬都爬不起来,宴席顿时乱作一团!
从那以后,无论余华朝和那些人还有没有联系,胡萍和余长安母子是再也不愿和他们有任何瓜葛了!
余长安回忆着当天的情景,心中仍有不快,他忍不住问父亲道:“你那天为什么要让我松手?还骂我混账东西?”
余华朝根本没有思考,就知道儿子在说什么了,他瞪着眼说:“你都拿筷子抵着人家喉咙了,我不让你松手,难道让你犯错误吗?胡闹也该有个限度吧?”
“那为什么后来,你没打我?”余长安问。
余华朝叹口了气,语气也软了下来,缓缓说道:“他们都说你阿婆了。”
“你就不恨他们吗?”余长安问。
“还怎么恨啊,你小姑和小姑父去年车祸都走了,我也就你大姑那么一个姐姐了……”
“是你妹妹,你姐姐,不是我姑。”余长安倔强地纠正完,便把头埋下,开始抠弄起手上的茧子。
这番言语和做派让余华朝有些恼火,可他刚把拳头握紧准备骂人时,就攥到了余长安给他的钱,他的手便再度放开,把钱放进兜里后,他的气也消了大半,他说道:“你怎么就这么别扭!你心里有怨气,我也知道,你看你小姑走的时候,你不去我也没说你吧,可是我都放下了,难道你的怨气还能大过我?”
余长安还是不说话,余华朝有些痛心地说:“那些人你不在乎,你妹妹总没得罪你吧?她可是从小就天天跟着你跑的,有人告诉她,你比她小,应该她是姐姐,你是弟弟的时候,她还要跟人去争得面红耳赤!别人给她一颗糖,她自己都放坏了,也舍不得吃,非要等你一起吃。这些,你也不在乎吗?”
余长安终于是把头抬了起来,可他叹了口气后还是说:“那都小时候的事了。”
“小时候?好!那上次,你闹那么大动静,把人爸妈都弄下不来台,哭着追出来给你道歉的也是你妹妹吧,怎么,这也是小时候的事?”余华朝道,“她现在不容易啊,自己没啥学历,爸妈走了还给她留那么小一妹妹,你得多照顾照顾她。”
余长安的心真有片刻松动了,但他很快冷静下来,仍旧冷冷地说:“跟我没关系。”
眼见父亲还想说什么,他赶紧说道:“我周末要出差。”
“这么巧啊?”余华朝狐疑道,随后又摇摇头喃喃道,“算了算了,工作重要,工作重要。”
“那,我就不陪你去了。”余长安说。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陪我啊!”余华朝没好气道。
“那我去上班了。”
“去吧,去吧。”
眼见儿子转身,他终有点不甘心,再次把儿子给叫住问道:“对了,你去哪出差?”
/谣/
我一边上楼梯,一边在电话里给余长安建议道:“我觉得啊,你还是不能那么小心眼,叔叔都放下了,你也该放下。”
“放不下。”余长安说。
“你就那么恨她们吗?”
“我不恨她们。”余长安语气淡然,“应该说,我没有立场去恨她们,阿婆偏心我是事实,再就是不管我爸的工作还是我阿婆的房子,无论原因是什么吧,我都是既得利益者,从这一点出发,我甚至没有资格去恨她们。”
“你都想得这么通透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我是没立场去恨那些人,可我也没办法对我爸遭受的痛苦,一笑置之啊,哪怕他本人可以选择释怀,但作为儿子,我没办法,也不能够,更不应该对伤害过自己父亲的人释怀。”
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了被乾隆所杀的曾静,从前的我只把这故事当做一段趣闻,可余长安的话,却让我突然能从另一个角度去审视它了。
“那好吧,我不劝你了。”我说,“你不想去就不去吧。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和叔叔实话实说,而不是撒谎说你要出差。”
“可我真要出差啊。”
“真的?”
“骗你干什么?”
“去哪?”
“西安!”
“啊?!”
“你没听错,就是西安。”余长安再次重复。
我脚下一滑,差点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下去!
5
/大义觉迷录/
清雍正年间,曾静张熙等文人著书大肆宣扬雍正帝得位不正还列了十大罪状出来,其传播甚广,影响之大,时至今日都有人坚信雍正是矫诏继位。
这些人被捕后,雍正帝不止没杀他们,还自己著书《大义觉迷录》对他们的言论一一进行驳斥,其后更是将他们全都赦免,并称自己后世子孙也永不得再追究。
不想雍正帝驾崩,其子乾隆刚登基不久,就违背父命将曾静等人又抓了回来并处以极刑!
《高宗纯皇帝实录》有记载如下:
雍正十三年十二月十九,谕刑部。曾静、张熙悖乱凶顽,大逆不道。我皇考世宗宪皇帝圣度如天,以其谤议止及圣躬,贷其殊死,并有将来“子孙不得追究诛戮”之谕旨。然在皇考当日,或可姑容。而在朕今日,断难曲宥。前后办理虽有不同,而衷诸天理人情之至当,则未尝不一。况亿万臣民所切骨愤恨,欲速正典刑于今日者,朕又何能拂人心之公恶乎?
曾静、张熙著照法司所拟,凌迟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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