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靖遥缓缓走在山路上,有一点陡,她控制好自己身体的平衡,踩紧脚下的土地。
何青穿着便服在前面引路。因为她实在太忙了,没空督导靖遥的武功,而她的师父又恰好乐意教靖遥。靖遥万分感激,同时也不由想着:那么厉害的何青姐姐的师父,又会是怎样厉害的人物?
是一座建筑风格古朴的小庙。何青领着靖遥走进去,便听见一个声音响:“青儿,你来啦?”
过了前厅,转了几弯儿才进了待客的房间,看见一位剪着尼姑头,穿素朴白衣的妇人,约莫五六十岁年纪。她的脸型偏椭圆,眼角已然有细细的皱纹,眉毛纤细但有力度,眼神却比相貌年轻好几十岁,清澈得像小溪流水,明朗而温柔,嘴角有一抹慈和的笑意。
她的身边有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子,也盘腿而坐,静静地看着他们。
那便是一切故事的开始了。
在这座古庙里,靖遥往外看不再是小城的工业色彩,而是深深浅浅的绿色,满溢着春的活力,总是压抑的心仿佛也能舒缓片刻。
师父非常温柔,不辞辛劳地教诲她学武艺,有时候何青姐姐——改叫二师姊了——也会来看看她的情况。即使住校,她也会在晚修结束后多跑几圈再回宿舍,抑或者在无人旁观的角落练习学过的招式,从不间断,算得上十分刻苦,所以学习进度非常快。事实上,她也很享受这些挥洒汗水的时候——一方面,运动刺激她的大脑分泌多巴胺带来愉悦感,同时肌肉的疲累能让她更快入眠;另一面,努力能够带给她充实感,能带给她一种抚慰:你确实在好好地活。
一开始,肖安对她的态度是温和而客气的。但渐渐地,师父与她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他对她便有些冷淡——其实这已经单纯不能用冷淡来形容。
就像晚上吃饭时故意不摆她的餐具,对于她的问候爱答不理,态度已经可以说非常恶劣。而且他也开始学武功,却从不和她一起学。
某周五放学回家,她到古庙里时发现餐桌上又只摆了两个碗,肖安端坐在桌子边,带着冷漠的目光看着她。
于是她实在忍受不了了,当晚便问师父:“我说……小师弟是不是有点讨厌我啊?”
“不是的,那小家伙只是幼稚。”师父叹着气说道,“我也说过他了,他便一个劲儿和我撒娇;连武艺也都是你跟着我练后才开始练的,也不过是小孩子家脾气。时间久了,他自然会接受你的。”
“您的意思是……这是嫉妒?”靖遥似乎被点通了。
“应该是类似的情绪。”师父温和地说,“他也是一个性格很别扭的孩子啊。”
靖遥点了点头。哪怕是为了那么久以来一直对自己很好的师父,也要和小师弟好好相处。
于是,无论肖安抱以怎么样的态度,她都尽到师姊的本分,像平常对待着他。虽然有时候会有些生气,但还是逼迫着自己温柔一点……没错,自己对于小师弟和师父这个家来说,她就是外来者。应该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哪里有无缘无故就心安理得接受他人善意的道理呢?
肖安虽然很固执地从来不好言语,但情况似乎有些转变。就像她练武艺若有细微的差错,但凡他发现的了一定会拉着脸说一句。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应该已经习惯自己的存在了吧?
但是她的餐具仍从未被摆上餐桌。
那一天,是一个偶然的发现。
因为调休,一中比其他学校早放一天假。她去买菜的时候,路过一个小学,刚放学,小摊贩边有的是学生,不乏嘈杂的声音。
“那家伙没爹没娘,被老尼姑养大的哦。”
“真的,就他那跟女孩子一样的娘样儿,活该!”
于是那一群男生开始臆想肖安男扮女装的样子,随即发出尖锐的大笑。
听他们谈话确定了班级……唐靖遥再看了一眼学校门口的大字,嗯,是一所学校,那毋庸置疑了。
虽然肖安对她态度不好,但她一直不觉得小师弟是个坏孩子。即便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也不应该被这种毫无来由的恶意强加。
“请等一下,你们说谁呢?”
唐靖遥的个子只有一米五出头,即便对六年级的男生也毫无威胁力。
“这娘们干嘛呢。”一个男的笑道。
“这属于校园暴力吧。请不要这样了。”靖遥的声音斩钉截铁。
“你在说什么?”那一群人带着莫名奇妙的目光看着她,随即是一堆带有强烈侮辱性的词汇,太过不雅,因而不便放在这里污染诸位看官的眼睛。
“原来如此……是这一帮恶劣的家伙……”靖遥控制不住心中怒火,气得浑身发抖。
她已经有能力对世间的恶意予以反抗了。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训练,她面对来要债的社会不良也有了回手之力,更何况这几个丝毫不懂得尊重他人的臭小鬼!
她的拳头都攥紧了,忽然感受到有谁抓住了她的手腕。
靖遥愣了愣后回头,发现肖安正站在那里,带着很复杂的表情,无法轻易解读出其背后的心理。但他似乎不希望她动手。
“你搞笑吧?”“不关你的事。”“可是他们说这种话——”“我都说了不关你的事!”
他像叛逆的孩子一样赌气地站着,而靖遥也再也没有涵养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根本没办法温柔——
“你够了吧!”她狠狠一甩手,用凶恶的眼神瞪着肖安。“关我的事!他们也侮辱了我,请让我好好地揍他们一顿!”
“他们是因为我才骂你的。”肖安平静地说。
“什么时候我的行动要你来指手画脚了?”唐靖遥咬牙切齿地道。
她那么长时间努力地想跟肖安好好相处,就没有一点怨恨吗?
“你够了——我因为不想让师父担心才一直对你忍气吞声。别说是师弟师姊,就算是陌生人之间也要有基本的客气吧?你也别耍小孩子脾气了,以为我就不委屈吗?我站在你这边,才不是因为我认可你,是因为我反对他们的行为!你才是多管闲事的人!”
吼出来了。全部都吼出来了。唐靖遥大口喘着气。
出乎意料,肖安的情绪也开始失控了。
“那你呢?你以为我拥有什么,为什么你偏偏又要来横插一脚呢?你以为你比我好到哪去吗?你虚伪而自大,明明每天都拼命地努力却一句抱怨也不说,总是带着那种温柔的表情,有谁能看得惯啊!你感恩师父,感恩青姐,但你有跟她们讲过一句真心话吗?一直一直都戴着面具,什么都藏着掖着,我说,世界上有人会喜欢你才怪呢!”
“我在这个世界上,又不是为了讨人喜欢才存在的!我的努力,是为了我自己,为了那些我喜欢的值得的人,才不是你这种幼稚的小屁孩!”唐靖遥被强烈地愤怒裹挟了,吼声越来越大,小学生们似乎有些恐惧便渐渐散去了。
“我说啊,你也抬头挺胸做自己不行吗?对那些可憎的谣言为什么要一言不发呢?为什么不把拳头打在施暴者的脸上呢?你原来是这样软弱的人,那你还——”
“住口!”
肖安喘着粗气,也攥紧了拳头。
“你有什么权力说我?你以为你就没有弱点吗?你还不也是一个扭曲的人类,总是粉饰——”
“有弱点又怎么了。”唐靖遥一字一句地道,“世界上谁没有弱点啊?而且,我是最有权力说你的人。虽然我不喜欢卖惨比惨,但你遇见的顶多是语言暴力,你有被比你两倍大的人追着打吗?难道就干脆放弃抵抗,任自己被伤害?!别开玩笑了!因为我不喜欢对恶意姑息,所以我才在这里骂你!”
“自大……放肆……凶狠……好过分……”
“哎。”唐靖遥怔愣了一下,脑子瞬间清醒。
她看着肖安低着头擦着眼泪。
“这家伙……被我说哭了?”
靖遥呆呆地想。确实,刚刚自己实在是太生气,情绪激动过头了,难免放些狠话。但拜托哎,这是对骂。锐利的语言他自己也没少说嘛。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笨拙地采用最原始的话语:“请不要哭了。”
“我就哭我就哭……呜呜呜……”
啊!够了!靖遥握紧了拳头但还是又松开了,咬了咬嘴唇,心平气和地说道:“我也知道你讨厌我插入了你和师父的家庭,我也知道你对师父的爱是毋庸置疑的。师父对你的爱也是毋庸置疑,虽然她也教我武艺,但你在她心里一直都是最重要的。”
“真的吗?”他像小猫一样擦着眼泪抬起头。
啊,这孩子真的好幼稚啊!要像哄孩子一样哄他,能相信这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吗?
但靖遥用足了耐心:“真的。还有,刚刚如果我说了过分的话,我也不是有意的。对不起哦。最后,你愿意接纳我吗?”
肖安把目光和她对上后,犹豫了片刻,就好像小弟弟在思考该不该把巧克力让给姐姐一样,最后避着目光点了点头,也开口了:
“如果我说了过分的话也对不起。我之前的行为也不是故意的,只是不想你把师父抢走而已。还有,你也不要总是笑嘻嘻的。其实像刚刚一样把心声说出来更好一些。”
“我知道了。”
靖遥听到这句话,倏然松了一口气。刚刚好像跨越了十万八千里的遥远路程。不过她并不认可肖安的话,自己的事情她一个人应付就行了,但他们已经和解,这些就没那么重要。
“一起回古庙吧。”她对肖安说,少年则纠正了她的话:
“回家。”
“对啊。”
一抹轻轻的微笑在靖遥嘴角滑开。
“回家。”
终于在那天晚上,桌子上摆了三个碗,抬头正碰上了师父欣慰的目光。
师父说得对,那家伙真的就是一个小孩子啊……不过心怀善意与温柔,敢于沟通,问题也可以解决的嘛。
而且与他熟了之后,这小子就会变得非常欠……总之性格大不相同。
现在的靖遥停止了回忆,把脚一踩,自行车刹住了车,再一次停在自己的楼下。湛蓝的天幕上万里无云,空气中满是夏天的气息。
即便命运的刀曾贯穿她的身躯,把门啪地关上,还上了几重锁。
但仍然有一道窗开着,透进温暖而又明亮的阳光。
阳光中,既有友善大方的二师姊,也有慈祥的师父,也有那个傲娇但本质善良的小师弟;不仅有他们,还有知晓一切但为她保守秘密,默默帮助她的袁老师,一直关心着她情绪的瑾优,不知道为什么,也会在她有些苦恼的时候出现的弘泽。她在班级上的同学虽然对她家里的变故一无所知,但她的朋友们仍然或多或少感受到了她的变化,一直努力想给她一点助力啊。
正是这一抹阳光给了她努力活下去的动力,让她由衷地感觉还有存在的理由与意义。
也因此,她要奋发努力,不仅要活出自己的精彩,也想成为守护者啊——她想要好好守护着最棒的大家,假如能够以手中那柄从未出鞘的长刀。
少女掏出钥匙,此时她的钥匙扣已经是何青送的那个毫无装饰但很实用的玩意儿呢。真是帮大忙了。她由衷地噗嗤一笑。
“回来了?”肖安从椅子上跳下来,拿着写满了的练习册给靖遥看:“写完了!怎么样?”
“真棒呢。”她一边栓门一边温和地说,“我看看……哎。”
她的笑容僵了一下后,缓缓对上了肖安的目光。
“你怎么做到十道选择错五个呢?”
“对不起。”
“请好好看看错在什么地方,下次一定要避免了。”
“是。”
靖遥笑着叹口气,然后看向书桌,发现上面已经摆了那粉红色长发兔耳美少女的立牌:“这么快就摆上了?”
“那是我努力的动力。”肖安严肃地说道,“说到这,我想问问你瑾优姐姐姓什么?”
“虽然你没有必要知道这个,”靖遥带着平静的疑惑说道,“姓李哦。”
“她生日几号?”
“九月十六日。话说你问这个干啥?”
“你别管。她喜欢什么花?”
“蓝玫瑰,我都说了,你安什么心思呢?”
“没什么……”肖安忽然开始有些忸怩了,脸颊泛出细微的红晕后迅速背过身去。“我要去上厕所。”
“不会吧……”靖遥把双肩包放在沙发上,看着肖安的背影,一种奇怪的不安涌上心头。和上次她与瑾优出去玩,看见肖安离开后的感觉一模一样。
“希望不会。”她叹了口气,便去冰箱里取食物准备开始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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